第十章

    裴书瑶死乞白赖地跟着裴旼回了居处。她刚活过来时就见到了这个便宜哥哥,也摸清了这对兄妹的相处方式。

    与她居住的院落相比,裴旼的居处像个练武场,只有两棵枝叶茂密的大树,空地上罗列着长长短短的兵器。

    裴旼想把她关在门外,裴书瑶反而是先一步进屋了。

    她随意地坐到躺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冲着裴旼的方向嚷道:“我渴了,想喝水。”

    “渴死你活该!”

    说归说,裴旼还是给她倒了茶水,拿着折扇给她扇风。

    裴书瑶是真的渴了,连喝了两杯冷茶,顺手将茶杯搁下。

    “哥哥何时回的京?”

    “我上午就进了城,直接去了锦衣卫。你呢,你是打哪儿回的?”

    裴旼从内室走出,手中托着一个琉璃瓶,炫耀似的冲妹妹晃了晃。

    裴书瑶默想了一瞬,避重就轻道:“久居一处,属实是太闷了,就想着去城外走走。”她从裴旼手中接过琉璃瓶,略顿后继续道:“然后我就遇上了谋财害命的……”

    “谋财害命?”裴旼咋呼了一嗓子,然后紧张地打量她,“有没有受伤?脑袋疼不疼?”

    裴书瑶神情复杂地笑了笑,“我没事儿,永嘉公主救了我。”她羡慕地啧了啧嘴,“永嘉公主的武功真厉害,杀人于无声。一开始,我都没见她人影,也没听见动静。”

    说着,低头看看琉璃瓶。

    只有掌心般大的琉璃瓶,晶莹剔透,里面好像是一些细沙。

    裴旼道:“海边的沙!我前年到永平府公干时,你就托我带瓶海边的沙。我一忙就忘了这事儿了,最终是空着手回府,你当时同我置气了好几日呢。不过这次我可没忘!”

    手微微动一下,金黄的细沙在瓶中流动。

    耳畔似有深沉悠远的海螺声响起。

    玉叶九岁的那年,群玉院里来了个新的姑娘。她是蓉娘从人牙子手里买出来的,眉眼中总露出怯生生之气,整个人瘦小得可怜。

    玉叶第一次见到她时,蓉娘正在大发脾气。

    于这种皮囊生意地而言,未染尘世的处子身,是更贵些的商品。

    人牙子设套骗了蓉娘,多赚了几个铜板。然而,谎言终究会被戳破,最终由无辜之人承受怒火。

    那姑娘孤零零地瑟缩在墙角,她眼里写着痛苦,却不曾流泪。

    蓉娘骂够了,气也消了一些,随意一眼扫过,晃悠着腰肢悻悻地离去了。

    玉叶忍不住心生怜意,从怀中掏出两块糖塞到那姑娘手里。

    终于,她的眼中有了一丝生气,剥了糖纸把麦芽糖含进嘴里。

    见她不说话,玉叶就挨着她旁边坐着,也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糖。

    “你……见过海吗?”

    姑娘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好听,比阿姐的声音还好听。

    不过,她问的这个问题可能太难了,玉叶思考了一瞬,遗憾地摇摇头,“我只见过湖。海,是大的湖吗?”

    姑娘的手搓着糖纸,“我爹是打渔的,我娘很会织渔网。那里的海很美很美,海会庇护我们这些子民。要是我们死了,就会化为沙里的贝壳。”

    她的话不多,说了“谢谢”,就起身离去了。

    其后一年,群玉院中又来了几位新面孔,玉叶渐渐忘记了这个姑娘。

    直到某一日,玉姝忽然提起了她。

    她已经自尽了,将自己淹死在了水里。

    她双倍地偿还了蓉娘当初买她的钱。

    胭脂巷里从不缺死亡,这里的人早就对死亡麻木了。歌舞笙箫不歇,无人会为生命扼腕悲伤。

    玉姝说,那姑娘本是去母亲买药的,却中途被人牙子拐走了。几番倒手后,被卖到了距家不知多远的京城。

    自尽的前一晚,她找到玉姝,说了许多不曾说过的话,话中字字沁着血。她留下了两块糖,托玉姝转交给玉叶的。

    玉叶慢慢地嚼着糖,忽然想起她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

    海,就是大的湖吗?

    玉叶决定往学堂去寻师父。

    师父见多识广,定然知道答案。

    绕至学堂里,只遇见萧蹊言手持长帚打扫屋前落叶。

    被告知师父外出不在,玉叶便向他问道,海是何模样?

    萧蹊言摇头,说不知。

    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答案,玉叶长叹一声,落寞地离开了学堂。

    自此又过了几日,关于“海”的问题,反复想起多次,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执念。

    萧蹊言忽神秘地交给玉叶一个木盒子,说里面装着的是海。

    玉叶满怀欣喜地打开,但随即又露出疑惑。

    “此物,名为海螺。”

    萧蹊言甚是小心地将海螺置于她的耳畔。

    遥远而微弱的嗡鸣声,深深地叩动着玉叶的心,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梦境中的海。

    “瑶儿!瑶儿!”

    裴旼拿手在裴书瑶眼前晃晃,瞧着仍没反应,遂对着她的额头屈指一弹。

    裴书瑶猛地回神,吃痛地捂住额头,气呼呼地瞪了裴旼一眼。

    “带瓶沙而已,不必感动成这样吧。你若是真想看海,待我休沐时,就带你去永平府走走。”

    裴书瑶唇边慢慢地浮出笑,“好哇,我等着那日。”

    她忍住了鼻酸,将琉璃瓶轻搁在手边小几上。

    那个海螺,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是萧蹊言用半新的棉衣换来的。

    至于那个姑娘,至今不知其名。

    裴书瑶将这些心事搁下,问出心中的疑惑,“永嘉公主究竟是为何那般讨厌我?”

    裴旼认真想想,道:“ 可能,她不喜欢比她好看的人。”

    并不受用这句话,甚至还白了他一眼。

    裴旼往椅背上一靠,“你今日遇险之事,不知真相,不可随意下结论,但绝不可轻视。待明日我回锦衣卫,再细问永嘉公主罢。”他忧心地看向裴书瑶,“宝林的武功也算不错,就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吧。”

    裴书瑶想都没想,坚决地摇头。

    裴旼忽想起一桩事来,一双眼微微地眯起,“为何搭救萧蹊言?”

    这时陡然听到这个名字,裴书瑶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撒谎道:“谁?谁是萧蹊言?”

    “别装傻!老实交代!”

    “我想起他是谁了,被大皇子鞭笞过的那位大人?还能有什么原因?若是再被多绑一个时辰,他可能就一命呜呼了。我若是不救他,大皇子可就要被言官们的唾沫淹死了!”

    “你的意思是,你救萧蹊言,是为了大皇子?”

    裴书瑶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为了魏国公府!”

    “那你又是为何命人去送药?”

    “不是裴二小姐命她们去送药,而是魏国公府命她们去送药。”裴书瑶垂眸,复又抬起,“萧蹊言得如此对待,无非是因为他不臣服于大皇子。哥哥好好想想,这样的人,只会臣服于谁?”

    裴旼亦是眸光微沉,口虽不语,但抬手朝空中作揖。

    萧蹊言,只做当今圣上的臣。

    裴书瑶见他相信了自己,遂继续道:“棋局未定,孰赢孰输,一切未知。送剑之事,是否真是一步好棋?”

    裴旼仍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可疑的。

    看了眼外面那黑沉的夜色,裴书瑶才突然想起她此行的目的,她原是为了让裴旼帮忙寻找玉姝。

    “你这里有笔墨吗?”

    裴旼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

    裴书瑶从摇椅上起身,走到书案旁,研磨铺纸,将脑海中那清晰的模样细细地画在纸上。

    画笔刚落,裴旼顿时赞不绝口,“好美的女子!”

    裴书瑶此时无心玩笑,脸上严肃起来,“此女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总是令我难眠。还请哥哥帮我找到她,或许真正地见她一面,我的梦魇之症也就好了。”

    “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之事?”

    “嗯。”

    还有借体还魂呢,说了怕你害怕!

    “好,我帮你找她。瑶儿,你可知道她的名字?”

    裴书瑶低头看了眼画上的玉姝,缓缓地摇摇头,“不知名姓。”

    裴旼眉头蹙了蹙,“好,我尽力而为。”

    “多谢指挥使大人!”

    裴书瑶满脸感激地向他行礼道谢,额头上又挨了一个不轻不重的栗子。

    她说着要回去了,裴旼有意遣人送她,却是被裴书瑶拒绝了,只要了一盏琉璃宫灯。

    然而刚走出几步,不巧身子撞到书架的一角。“哗啦”一声,那书架上的书掉落一地。

    裴旼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顾不得地上的书,忙关切地问道,“撞着你没有?”

    “我又不是瓷器,耐撞得很!”

    看着一地混乱,裴书瑶忙将宫灯搁下,蹲下身去捡书。

    脚边散落着一张画卷,她的手指还未触碰,却是被裴旼伸手夺过了。

    画卷已露出尺许,画上人的模样不经意间闯入裴书瑶的眼中,在脑海中激起一阵紊乱。

    她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是谁?”

    裴旼已经将画卷收卷起来,似乎纠结了片刻,这才道:“你绝对不可以向外人说起。”

    裴书瑶点点头,一时间心情沉重之至。

    裴旼又将画卷展开,“我也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所有锦衣卫都在暗中寻找他。”

    “为什么要找他?找到他后又会怎么样?”

    “在我成为锦衣卫之前,锦衣卫就已经在寻他了。此后每过一年,画师都会画一幅新的画像。画中之人,如尘世之人一般变老。至于为何寻他,除了伯父,无人知道。伯父还有一令,若寻得此人,不许杀害,必须生擒。”

    裴书瑶觉得腿一软,险些又要跌倒。

    裴旼及时扶住她的胳膊,“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裴书瑶将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我回去睡一觉,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拿起地上的琉璃宫灯,脚步有些虚晃。

    那画像上的人,她认识,她太熟悉了——

    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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