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等富贵繁华地，落一片瓦都可能是琉璃的。街市之中，各种酒楼茶肆林立。其中为首者，名曰“桃源隐”。
“桃源隐”楼高百尺，楼中饰以各种珍宝。无论昼夜，琴瑟舞袖不歇。
今日食客不多，小二们仍各司其职，不敢轻离，亦不敢偷懒。
迎宾声起，有客上门。
气宇轩昂的红衣男子，一把折扇摇得极是风雅。
青衣小二引着他上楼，于李太白亲笔的《上阳台帖》处转弯，走过三处样式各异的玉石盆景，在一处梨花镂金木门前止了步。
待红衣男子进了雅间，小二将门轻轻合上，匆匆地下楼去了。
雅间里坐着两个男子，右侧者体格魁梧健硕，面容肃默。左侧者脸上五官较为瘦削，以白纱覆眼，平添了几分清冷高傲。
“不为鸡口，宁为牛后。啧啧啧，五皇子，您还真是……不怕死呐！”
红衣男子坐到二人对面的凳子上，笑得欠抽至极，他倒是开门见山。
他将折扇别在腰间，左手拿起桌上酒壶，右手拿起一只酒盏，接着又亲自酌了一杯酒，不过没喝，而是将鼻子尖耸着嗅了两嗅，然后放下酒盏，“如此好酒，倒是配得上‘鸿门宴’。”
祈凛的眼眸颤了颤，“脑子不大，满是废话！好，你不喝，我喝。”他伸手在桌上摸寻着，好不容易指尖碰到那酒盏的盏壁，却被人迅速地一把抢走。
那人还故意喝得咂咂直响。
祈凛伸出的手并未收回，就这样僵着不动了。
古云心酸地别过眼去。裴大公子此举，其恶劣程度堪比杀人呐。若是换了旁人如此作态，他腰间的长鞭早就问候上去了。
裴旼又倒了一盏酒，塞到祈凛手中。他脸色沉了一沉，把笑容收起了，“你如今这般模样，贸然回京，和送死有何分别？”
祈凛抿了口酒，只觉这酒又酸又苦。
“毒瞎我眼，不就是惧怕我回京吗？既然他怕了，愈发证明我之前的猜想正确。”祈凛重重吸了口气，鼻翼微微翕动，“太子，并非死于非命，一切皆是人为。”
屋内的气氛变得凝重了，裴旼无奈地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一翻手，将盏中之酒洒在地上。
“你在明，他在暗。他如今又稳占上风，甚至能轻易地买通你的近侍去毒害你。此人狠毒胜于豺狼，却不失狐狸之奸诈。”裴旼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祈凛，身为挚友，我不想你招受横祸。”
那双虚空的眼神落在了裴旼身上，祈凛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了几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终有躲不过的那日，与其束手就擒，还不如鱼死网破。”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恰有小二敲门进来送菜，二人也就闭口不谈此事了。
裴旼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又恢复了纨绔模样，“殿下啊，您昨夜刚回京，臣今早就听闻了一桩风流逸事。真是敬佩敬佩！”
向来是三人成虎，谣言传播速度之快，鲲鹏都只能自叹少生了一对翅膀。
不想到只几个时辰之间，关于“守城士兵瞧见五皇子与女子颠龙倒凤”的传闻故事，已经发展成了“五皇子离了女人不能活”。
祈凛这个人，在市井传闻中彻底成为了色中饿鬼。
裴旼啃完一只鸡腿，半晌拍拍手道：“殿下真是好计谋啊！原先，您只活在京城的传闻之中。传闻说那些江南的名妓，各个都是您的红颜知己。可是谁是真的见过呢？没见过的，自然就存疑。如今好了，有人亲眼瞧见了，传闻也就不虚了。”
咚的一声，裴旼忽地将桌子一拍，拍得桌子一震，祈凛好不容易夹起的鹌鹑蛋又从筷箸间滚落下去了。
他只好作罢，遂将筷箸搁下，“是意外之举，我原本只想夜叩城门，然后让父皇责骂我一番。不过，父皇并未召见我，更无责骂。”
祈凛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已经分不清是心苦还是酒苦。
裴旼却只留心了前半句话，“那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祈凛屈指叩了叩桌面，古云便将昨日发生之事大致说了说。
裴旼听得眉头直皱，“救人是好事，但殿下何必亮明身份呢？古云这个大块头虽然不怎么聪明，但在打架上从不吃亏。”
古云此时很想用眼神杀死他。
“庄翊只是坏，并非是傻。再说了，我这眼睛，或许本就是庄氏父子的杰作呢。”祈凛语气淡淡，随手夹起一片糯米藕。
裴旼并未缠问此话，而是另有关心，“殿下，那女子模样如何？”
得到了祈凛的一个白眼。
古云就欣赏这种不怕死的人，好心地释惑，“极美的女子，美得祸国殃民。她面容很憔悴，头发披散着，赤脚无鞋。”他仔细回忆着，最后补充道，“仅以轻纱蔽体，身上隐隐有血腥味。”
祈凛耳里听他说着，忽觉呼吸一窒，怀中仍有种微妙的触感。
裴旼很认真地听古云说完，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这才认真地评价道：“祸国殃民的，是人，而非女人。”
古云一脸不解，嘴里还嚼着排骨肉：“女人不是人吗？”
“女人当然是人！男人也是人呀。”
古云还想再问，却听五皇子轻咳两声，“他极善诡辩，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只当是耳旁风罢，无需多想。”
“殿下，我尊您敬您，您却损我贬我，臣心痛啊！心痛得无法呼吸！”裴旼蹙着眉捂住心口，语气神情都很到位。
祈凛现在觉得瞎了也挺好的。
这时裴书瑶的马车正经过，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车辕处，一只脚随意地晃悠着。
午后出了太阳，街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总算是多了些生气。
“嘿，瑶儿！书瑶！”
头顶传来一阵热情的呼唤声，裴书瑶闻声抬起头，全身都写着“丢人”二字。
这是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傻子？
哦，是她的便宜哥哥呀。
裴旼倚在窗边，把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惊喜之中。
“瑶儿！快上来！有美男！”
周遭投来许多目光，蕴含的内容那是相当丰富。
宝珠早已将马车停稳。
裴书瑶扶额叹息，中元节真真是她的忌日，一事刚过又来一事。
纵使心中滚过无数的抱怨，她还是听话地上了酒楼。
裴旼早已在门口等着，一瞧见裴书瑶的身影，脸上勾勒起闲散的笑容，“瑶儿，几月不见，你怎么长丑了！”
裴书瑶被自己的裙子下摆绊了个趔趄，好在及时扶住了栏杆。她抬眸看去，看见门框上斜倚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身子背光，看不清面容，但单凭听声就知道是裴家大公子裴旼。
她走到他的跟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哎哟哟，哥，你怎么长得俊了呢？”
裴旼下巴一扬，“我也如此觉得。”
裴书瑶：“……”
她一进屋去，就瞧见两个陌生男人。
裴书瑶呆呆地站着，想努力回忆起这二人的身份，但似乎没有什么结果。
裴旼拍拍她的肩，简单地介绍道：“他是祈凛，他是古云，按年龄来算，都喊哥。”
裴书瑶没忍住，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扭头时挂上一脸甜笑，微微低头行礼问好。
古云忙起身回礼，一迭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
她的目光落在了祈凛的身上，虽然裴旼介绍得极其简单，但她无法忽视他的身份。
祈凛身着藕荷色的衣裳，这颜色娇嫩，但穿在他身上，只为其添俊朗。头发用银冠束起，鬓角几缕头发散落下来。
他的眼珠极黑极亮，如一潭不知深浅的湖水。
裴书瑶留意到他的手边搁着一条白纱。
她翻阅了两世的记忆，关于祈凛的部分，皆是少之甚少。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裴二小姐先前未曾见过祈凛，否则裴旼不会出言介绍。
忽然间右肩上一痛，她歪头看去，裴旼冲着她挤眉瞪眼，“如何？我不曾骗你吧！”
裴书瑶心里顿时了然，裴旼让她二人见面，是意外中的有意。
祈凛的确容貌上乘，但绝非是能助他的人。
裴旼心中估量一番，随便寻了个理由就告辞了。
细算下来，裴书瑶这一上一下还不足半个时辰。莫名地折腾了一番，本就不大的马车里还多塞了一个人。
她心情郁闷地看着车窗外，路边有几堆火正张牙舞爪地燃着。
日落之后的祭祀，是祭鬼的。
裴书瑶一手放下纱帘，悠悠地唤道：“镇抚使大人……”
裴旼长长地“哟”了一声。
裴书瑶没理会这声音，“你我兄妹一场，也算是缘分了。等你有空了，给我烧些金元宝吧。我穷了一辈子，一个铜板都是宝。我想感受下腰缠千万贯的快乐。”
她面上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裴旼莫名地觉得有些渗人，“你，中邪了？”
裴书瑶没有说话，低下眼眸笑笑，抬头朝他做了个鬼脸，随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兄妹二人几乎刚离开酒楼，祈凛就重新倒了两盏酒，眼也没抬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铃铛声响起，清脆而又傲慢。
古云见状便退了出去，屋中只祈凛和祈熙二人相邻而坐。
祈熙慵懒地以手托腮，眉眼间妩媚流转，嘴里轻微地啧啧两声。
多好看的眼睛，可惜瞎了。
“瞧见裴书瑶在，就躲在梁上不下来？你怎么和老鼠见猫似的？”祈凛低低地笑出声，语气里满是嘲笑。
“哼，谁不知道我烦她？”祈熙拈了块荷花糕入口，“真是作孽，我今日救了她。”
“救了她？”
“是啊，原以为是绿林劫财，但他们出手之势，尽是狠毒招式。他们要杀我，我就把他们都杀了。谁知道，他们原本要杀的，居然是那个废物绣花枕头。”
祈凛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有，牡丹花。”
“牡丹花？”
“他们的胸口处都有一朵牡丹花，一朵妖艳的牡丹花。”
祈凛手指曲起又张开，“魏国公的算盘打得极响，裴书瑶却是几次遇险，二者间必有联系……”
“那个废物绣花枕头早已卷入了夺嫡之争，就算是被人杀了，也只能怪她自己贪心。”祈熙拈起一缕发丝把玩，“不过呢，既然与夺嫡有关，就或许与太子暴毙有关。”
祈凛沉沉地“嗯”了一声。
“此事，我会追查下去的，只至水落石出。”
祈熙突然俯身向前，她的气息扑到祈凛的脸上，“我如此帮你，你定要履行诺言哦！皇兄！”
最后两个字，被她念得暧昧而又危险。
祈凛并未躲开，薄唇淡淡漾开笑，他伸手端起酒盏，“本王岂是那食言之人？”
“本公主很期待。”
祈熙端起另一碗酒，跟祈凛手中的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