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路人

    伤口的鲜血滴答落地,陈景脸色也因失血显得苍白。

    “我给交代?我奉命行事,还要给他们交代?这是被僵尸吃了脑子吗?蠢货!”陈景怒不可遏,身上的伤却不容许她大声说话。

    潘同的人,还真是像他,就像儿子像爹一样,一个赛一个的蠢!

    潼关作为军事重镇,府衙门前这条道十分开阔,往日并不明显。但在这没有月光的夜里,几百身着黑甲手持金戈的金吾卫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片,陈景火急火燎冲出营帐,见此一幕,才惊觉这条路是如此宽敞。

    身前是几百想杀她的金吾卫,可陈景只有一个人,她甚至还没带武器。

    那群金吾听见渐进的马蹄声,已经猜到是陈景,所以他们抬起头,愤恨地看着陈景,眼里比上战场看见突厥士兵还要浓烈的杀意。

    “陈景,你竟还敢来。”说话的人名唤宋奇,是飞鹰营五队队正,也是潘同的亲表弟。

    陈景拉住缰绳,轻蔑地扫过着这几百人的队伍,“你们想杀我,就为了个潘同?”

    宋奇见她这幅模样,更是气愤,“陈景你当街斩杀朝廷三品大将,你不怕下朝狱,夷三族吗?”

    其余人也纷纷响应,他们以枪捶地,扬起一阵黄沙。

    “我怕什么?”陈景刹时讥笑出声来,“潘同不遵军令,擅入突厥圈套,折损兄弟四千余众,今日出城的人一万零七十三人,回来的只有六千三百七十五。是谁,是他潘同。我军律记得不算很好,且问尔等,轻军、慢军、背军、构军,应当如何处置?”

    无人敢应。

    “本将问话为何不答?宋奇,你来答。”

    宋奇其实也很清楚,陈景斩杀潘同证据确凿,只是他气不过陈景当街杀人,还道明原由,由此下去,潘家也会因潘同获罪,他自己也要受其牵连。所以才会冒险召了人围了府衙。

    “依律当斩。”陈景跳下马来,“我知你们今日来此,并非为潘同申冤,而是自己以后的前程,为了自己的家人。既为金吾中人,那诸位皆为我之同袍兄弟。今日若是大家愿意认我这个将军,且自行领了三十军棍,我只当今夜无事发生。如若不然,诸位且想想,乱军这个罪责,是否能担得起吧。”

    几百人左右环顾,面面相觑,最后好似达成共识。“卑职谢将军恩典。”

    人散尽,紧闭的府衙大门才终于打开,陈景这才发现,院里早已站满的弓箭手。很明显,如果那群金吾不曾退去,这些弓箭手,是不会放他们离开的。

    韩奇坐在院中,朝陈景招招手,“陈将军,过来坐坐。”

    乌云退去,月亮投下一道如水清辉,落在院子的石板上,像是积了白霜。

    陈景走过去,接过尚还温热的茶盏,“元帅早就知道?”

    韩奇抿了口茶,“是陛下早就知道,在金吾出长安城那天,我们就知道必有这么一天。陈将军以为,你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就能坐稳金吾头把交椅,是谁的意思?”

    陈景顿了顿。

    她回想起面圣那日的情形——

    皇宫内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长而曲折的回廊延展向四面八方,檐牙高啄,春光暖融。汉白玉雕的石阶一级一级延伸至大殿门前。

    陈景身着公裳,在内侍的接引下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正殿,恭恭敬敬向殿中穿着朱红圆领长衫的九五至尊行跪拜礼。

    “你就是陈景?”嘉宁帝抬眼,不怒自威。“没想到竟是个俊秀后生。”

    陈景骨架偏小,比同龄人要瘦半圈,虽练就了一副健康的身材,但这副形象,相较于朝堂上那些人高马大的武将,确实是瘦了些。

    “草民陈景,叩见圣人。”陈景眼睑半阖,看向地面。

    “听闻你射艺无双,不日便是秋猎,朕属意你来作陪,”嘉宁帝笑呵呵道,“都说穷文富武。你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能走到这儿,纵有天纵之才,也必是下了一番苦功。”

    “武试第五项负重,你能举三百斤?”一旁花白胡子的辅国将军郑城抚须感慨,“瞧不出来,真瞧不出来……人不可貌相啊……要不是老夫年迈,也生了与你比试一二的心。”

    陈景听了这话,咧嘴一笑,对老将军道:“我在老家放过牛,家里的小牛仔都能扛起来。”

    此言一出,嘉宁帝朗声而笑,拊掌说道:“好好好,你在家中放牛,这京城里没有牛,只有些马给你放一放……”

    话音刚落,却又转去别处:“只是太仆寺实在没缺,你这般人才若只去养养马,也是朕不识人才。朕为你寻了个好去处,”

    说着,皇帝微微偏头,看向那几名花白胡子的老将,道:“都说仕宦当作执金吾,现下金吾中郎将又恰好空缺,爱卿以为如何?”

    想到此处,陈景眼神定了定,答道:“自然是陛下。”

    韩奇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

    “嗯?”陈景愕然。

    “金吾虽为天子禁军,但其中门道,就算陛下也只能窥得一二。陛下曾令我代管过几年金吾,我有意改制,却发现左右相绌,总是徒劳无获。”韩奇讲到此,眼神越发轻蔑,“原来,金吾之中卖官鬻爵已然乘风。世家子弟,就算无才无德,亦能身居高位。知道那天看见你,我就知道,我已替陛下找到了最适合金吾的那把刀。”

    陈景忽然明白了,金吾对于陛下来说,就像一块长在身上的一块腐肉,他不是不想剜刀除去。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新生的王朝,还太年轻,要砍去那些扎根在京城几百年的世家,太难了。

    而陈景她一无家世,二无军功,除了陛下的恩典,她什么都没有。所以世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金吾卫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她确实就是最好的那把刀。

    韩奇淡淡道:“潘同已死,回京之后,陛下必要借此机会整顿金吾,只是你犯了世家的大不韪,若是回京,就算是陛下也很难保你安全。我与陛下也觉得你在金吾只安排写打马球、赛龙舟,实在埋没你了。算算日子,举荐信恐怕也要到贺兰驿了。”

    贺兰驿?

    陈景懵圈道:“崇州?”

    “对,就是崇州,左威卫大将军于骠,是我的学生。”韩奇说道,“潼关外的这些突厥最多只能再撑七日,十日后,这些金吾卫就会回京。而你,不必回京,我会让我的亲卫护送你去崇州。此番,突厥元气大伤,契丹那边定不会安分。”

    陈景只觉得头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因为这些话,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韩奇看着石板的斑斑血迹,“你看我,竟没发现陈将军还带着伤,回房去吧。记得叫医师好好为你处理伤口。崇州路远,伤可不好养。”

    陈景人都麻了,如同行尸走肉回到她住的西厢。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一月前在显德殿的那一番安排,都只是为了让她今日能挥下斩杀潘同的这一刀。不,应该说是,早在她高中状元的时候,就只是为了,能在今天这一刀。

    陈景作为一个现代人,在今夜才彻底感受到她已经远离了现代文明。在这里人命是分贵贱的,有的人生来就卑贱如草,就像初来此处看见的那个被当做牲口贩卖的女孩,没人在意她们究竟能不能活下去;而有的命,却值得用千人万人的性命来布局,只为让他死得名正言顺。

    陈景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她这伤春悲秋的情绪还没完全酝酿好,便听见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将军,我给您带止血散来了。”是谢麟的声音。

    陈景抹干净眼角泪水,收拾整齐,前去开门。

    来人正是谢麟,月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愈发身长鹤立,清冷出尘。

    “才来?”陈景看了一眼刀口,两侧皮肉有一段已经黏在了一起。

    谢麟见她伤口仍在流血,瞳孔微微缩了缩,不由分说托起她的胳膊走进屋里,将止血散敷在伤口,一圈圈缠上纱布。

    陈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包扎齐整的伤口,不知怎的想起韩奇方才的话:崇州路远,伤不好养。

    “你医术不错?”陈景想到什么便直接问出了口。

    “将军觉得如何?”谢麟没有看她,眼睛仍盯着伤口。

    “还不错,至少我还活着。”陈景说道,“你家是这儿的?”

    “算是吧。”

    “可还有其他人?比如……父母?兄弟姐妹?”陈景又问。

    “都没有。”

    “那你同我去崇州。”陈景脱口而出。

    谢麟微微一愣,抬眼望向陈景,清亮的眸子里,不止有跳动的烛火,还有陈景认真的模样。

    “我就想找个医术好点儿的大夫,帮我养好这伤。”陈景说道。

    “将军几时启程?”谢麟分外镇定,说这话的模样,就像在问她今天吃什么菜一样自然。

    “快了。”陈景咧嘴一笑,“还没退兵呢。”

    “那么草民,随时听候将军吩咐。”谢麟轻轻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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