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夜

    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太白山头。夜随愁云涌起,爬上弯月,只露出一点尖儿,投下微弱的光。

    自开战以来,秦岭山中鸟兽绝迹。夜里只有潼关内尚还有军士训练的声响。

    大军入关以来,便征了府衙来做帅帐,此时此刻,就在府衙前的空地上,将士们整肃而立。所着服制,并非边防兵甲,而是禁宫之内的金吾卫打扮。

    而站在卫队最前方位,被他们称作“将军”之人,竟是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少年。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在一年前钦点的武状元,也是金吾卫中,官居从三品下的中郎将,陈景。

    “突厥久攻不下,必有损招。你们夜间轮值,都给我盯紧些,别出了纰漏。”陈景双手负后,从第一排将士跟前踱步走过,余光瞥见其中一人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在他跟前停下,似笑非笑盯住他双眼,却不言语。

    “将军……将军看我作甚?”那人被陈景瞧得颇不自在,腰身微微一扭,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陈景仍旧不语,只是指指他右手边的金吾,又朝那心虚的小子腰间指去。

    旁边那人立刻会意,当下跨过半步上来搜身,不一会儿便翻出一只织锦小布袋,拉开抽绳一倒,直接掉出三枚骰子。

    陈景俯身拾起骰子,轻笑说道:“各位,军中聚赌,该当何罪?”

    “这……”重将面面相觑,一时哗然。

    “你……你凭什么说我聚赌?”骰子的主人涨红了脸,“我……我就是喜欢盘东西,军中没有可盘之物,我拿几个骰子盘,有什么错?”

    “就是……”人群之中,不知是哪个好事者附和了一声。

    “盘骰子?”陈景噗嗤一笑,“亏你想得出来。行,既然你这么喜欢盘东西,连行军都得盘个骰子。我也很想见识见识,这么小的东西,你那么大只手,要怎样才盘得起来。喏。”

    陈景说完,变成骰子,大大方方递到这厮跟前。

    “我……”那厮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一遍,”陈景方才还嘻嘻哈哈的脸色陡地一沉,厉声喝道,“军中聚赌,该当何罪?”

    “杖……杖一百……”人群中传出虚浮犹豫的话音。

    “都没吃饱饭吗?个个都是京中锦衣玉食的公子,说话的声音还没流民响亮?”陈景怒斥。

    “回将军,军中聚赌,当责军杖一百。”一名金吾走出队伍,拱手躬身道。

    “拖下去。”陈景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兵卫走开,将人拖去行军杖,惨叫声与行杖声交错,此起彼伏,比菜市场都热闹。

    陈景冷哼一声,背身大步走开。

    寒鸦飞过窗前,发出沙哑的啼声,叫得人心里直瘆得慌。

    夜色愈沉,风也息了声。陈景独自回到房中,坐在榻上,解开盔甲扣绊,将手伸入里衣内拉开束胸,颇为艰难地抹了一把汗。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扮作男装后,伪装最为艰难的一个月。

    不错,陈景,原是个女子。

    她的家原也不在这里。

    她来自现代,本名叫做陈静楠。顶着这么个谐音名字,她从小学到硕士毕业,没少被人叫过“陈总舵主”。

    她考进历史系,学习古代史,跟着非遗传承人李老师学习形意拳,本都是爱好。谁知却阴差阳错来到了这个史书里不存在的朝代。

    她花了整整两年,弄身份,扮男人,考科举,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因为刚穿越来时在街上看见的一幕——一个女孩头上插着草标,被亲生父母在街头叫卖,因女孩不肯屈服,被买走她的纨绔恶少直接架上了马车。

    陈景本想给那女孩出头,却因没有户牒,被当作逃跑的流民,险些丢了命。

    既然摆烂活不下去,那就尽力为自己,也为这里的女子,闯出一片天地。

    史书里虽没有这个朝代,所幸规矩大差不差。她改名陈景,还给取了“光阑”为字,凭着自己的知识,一路摸爬滚打,终于得到一个农户的身份。

    凭着这重身份,陈景报名武举,一路过关斩将意外顺利,到了最后,竟一举拔得头筹,中了状元。

    按说当了状元,虽能做京官,却也得从六品做起,谁知中举之后面圣,皇帝却给了她个中郎将的职位,让她掌管金吾。

    陈景心里并不是没数,金吾卫中,蒙家族荫蔽的纨绔子弟沾了大半,虽为天子禁军,却是个乌烟瘴气的地,但凡能坐上中郎将位置的人,不是家世卓然,便是有军功在身。

    但她一无家世二无军功,只有个天子钦点的状元衔,一来就补了这个缺,加上生得秀气,自是无一人肯服。

    初到金吾那日,校场点兵,三千兵卫,在场之人不足百数。

    陈景发问,无人应答,便索性让他们散了。

    这次装憨,令陈景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可她却气定神闲,没过几天便放出话来,要与金吾子弟在校场比武,谁若能赢了他,他就辞官回家放牛。

    那些金吾卫起初也没把这当一回事,但等到了军中才傻了眼。

    没有一个禁打,那一天陈景分外公平,让这些纨绔子弟每个都挨了揍,以至于这帮孙子记了整整一年,直到今天。

    这不,今天就被他逮着一个。

    这些公子哥,还真是不把这一战当回事。

    一月前的中秋之夜,京城不设宵禁,本是一片歌舞升平,偏偏在这当口,兖州传来急报:吐谷浑联合西突厥,绕行函谷。西突厥五万先锋军已至潼关二百里,大军暂无法回援。

    照这架势,不出半月,京城长安便会沦陷。

    陈景负责看守城门,第一个便收到了塘报,顾不得皇宫之内正办着宴会,立刻入宫呈报。

    听闻战事,宴上重臣吵成一团,有的说要借金吾突围,还有喊着让皇帝去东都避难的。

    陈景起先没听出门道,后来才发现吵起来的那二位,竟分别是当今太子与镇国永安公主的恩师。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党争,没来得及回过味,就被皇帝摆了一道。

    皇帝问她怎么看。

    那么多众臣都在店里,唯独问她,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陈景硬着头皮:“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臣虽出身卑贱,也有豪气千丈。陛下曾谓臣‘仕宦当作执金吾。’臣已执金吾,今也想带吴钩,为陛下排忧解难。”

    于是这事自然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陈景官居金吾中郎将,但因左金吾卫将军一职空缺,这次便奉天子之命,由她代行其职,统领金吾虎豹豺狼四营。而余下鱼鹰马三营,由右金吾卫将军潘同所领。

    潘同乃是右威卫将军王孝的门生,从队正一步一步往上十余年,才做了这右金吾卫将军。如无陈景,金吾便应悉归这位潘将军麾下。

    偏生陈景横空出世,硬给截了这个胡。方才捱她杖责的士兵,便是三个月前从飞鹰营调去她手下的。

    “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陈景重新穿好束胸和盔甲,翻身下榻,打了套劈拳热身。

    突厥犯境,驻守潼关,她一个现代人哪见过这阵仗?即便没有战报传来,她也不敢瞎睡。隔壁住的主帅韩奇虽瞧着随和,却叫人摸不清脾性。陈景不敢贸然打扰,只能自己排解心里的紧张。

    陈景沉息蹲身,手势一探一回,如人一呼一吸。一套连招下来,浑身毛孔舒张,便如武侠小说中的“打通任督二脉”一般,倦意一扫而空。

    却在这时,房门被人叩响,传来的是韩奇亲卫的话音:“陈将军,您睡了吗?”

    “还没,”陈景的心悬了起来,“何事?”

    “元帅有请。”

    陈景闻言,略一蹙眉,忽有所悟,在心中暗道:该不会是前几天那事吧……

    她想了想,上前拉开房门,随那名亲卫一道去往韩奇房中。夜色幽静,院里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从二人身周拂过。

    往日里金吾们都怵主帅,守着府衙的都是陈景跟主帅韩奇的亲卫。因此,这一路上都安安静静,也没谁惹幺蛾子。

    韩奇坐在房中,未披甲胄,着的是常服,手中端着一盏茶,见了陈景,冲她微微一笑,随口说道:“陈将军是第一次行军,可是有些不习惯?”

    “啊?没……没……”陈景憨笑道,“就是……刚训了话,还没来得及睡。”

    “陈将军坐吧,不必拘束。”韩奇对她招招手,道。

    陈景依言坐下,心里惴惴不安,仿佛揣着个兔子,在里边跑来跑去。

    “听闻前日,你与潘将军商议,各领五千精锐,一队打探突厥粮草所在,一队掩护,且战且退。负责掩护的那一队,本该是陈将军你。”韩奇放下茶盏,“可潘将军却不肯配合,故意不作为,对本帅阳奉阴违,说你陈景抢功,可有此事?”

    “元帅,我……”

    “最后此事不成,你二人争得不可开交,”韩奇说道,“他来找我告状,陈将军可知情?”

    “告……告什么?”

    “他说陈将军你,入金吾不过一年,又无从军背景,阅历尚浅,适宜掩护,不宜突围,却非要与他抢着做这先锋。可他退让了,你却不退让,还怪他要与你争功。”韩奇继续说道。

    “绝无此事。”陈景嘴上平静,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

    放屁!

    那天明明是她自请掩护,结果姓潘的不领情,还在那里阴阳怪气,说什么“不需要你来送我功劳,陈将军少年居高位。这建功立业之事,还是留给陈将军你自己吧。”

    呸!不要脸的东西。

    “不是这样的,元帅你听我说,”陈景飞快梳理思路,试图解释。

    “陈将军,我且问你,孔明所言七禁为何?”韩奇打断了她的话。

    陈景想了想,道:“轻慢盗欺背乱误,不从教令犯令者斩。”

    韩奇低头摆弄起茶盏,看着水上浮沫,神情自若:“明日潘同若犯其一,我要你立刻斩他,不得有误。”

    “昂……”陈景随口应完,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抬眼怔怔看着韩奇,“啊?”

    “陈将军不是昨日才射杀了一位突厥猛将吗?”韩奇波澜不惊,“怎的行起军法来,还会犹豫?”

    “末将领命。”陈景低下头。

    “元帅,”屋外传来亲卫的话音,“谢大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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