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余君珺是被电话“炸”醒的。
接通后，她妈劈头盖脸就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如意镇了？”
余君珺揉揉太阳穴，沉沉地坐在床上。
“我不喜欢那里。当初让你外婆在沪市好好养病，要不是她非要回去一趟，也不会恶化得那么快……”余妈妈音调越来越高，她爸在后面清嗓。
短暂的停顿，余妈妈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在那里还习惯么？”
“挺好的。”余君珺忍着还没睡醒的腥涩，洗漱完向厨房走去，“妈，柴火灶怎么用？”
余妈妈心虚地咳了一下，“你自己不会上网查么？”
余君珺哦了一声，观察着面前的土灶台，拿起一旁的打火机。
“对了，电视台的工作不想干就不要干了，又危险又忙。我打听过了，你现在是考公的最佳年龄，上次给你介绍对象的那个徐阿姨，昨天还问我……”
炸还是不炸，这是一个问题。余君珺思考了半天，决定放弃，“妈，外婆昨天托梦给我了。”
“小老太怎么老是找你不找我呢……”那边嘟囔了一句，“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挺好的，昨晚还胡了个□□。”
“整天胡说八道！”
她拿出昨晚的牛奶果腹，“她还说，我的婚姻大事你少操点心，她老人家自有安排的。”
余君珺找了很多活干，还在附近逛了一大圈，甚至换掉了厕所呜咽的水管，才下午三点，她已经完全没有事可做，只能在这个一半阳光一半空壳的屋子里徘徊。
不知道是什么响了，她还以为是电话，回头却是一旁的信倒了下来，大概是摞得太高了。重新整理的时候，余君珺随便拿起一封，虽是读了开头便知道结尾，却忽然无力地生出一丝陌生感。
“君儿，圣诞节快乐！
我最近发现，如意镇的特产红果用来做装饰也很不错，便在院里种了些，又按你教我的，网购了些彩灯，可惜这里快递太慢了，好多到现在还没到。不过经我的一番布置，已经比大城市还漂亮了，感觉就差一个圣诞老人了！隔壁这群老古董们，从来不过这些洋节，但这次我拿好酒诱惑他们，偷偷告诉你，酒其实是隔壁马爷的，绿头发那个，不知道你还记得么？他居然偷偷酿了好多葡萄酒，上次打麻将输了才被我发现，这次趁着节日，就给他全喝了！哦对了，随信给你寄了一串红果挂件，是我的试验品之一，也算是圣诞礼物，千万别告诉你妈妈，不然她又要小题大做了。另外，听说你在准备竞赛，实在是辛苦，不管结果如何，做你想做的就好！一切如意！
爱你的外婆。
2014年12月25日”
选择如意镇采风，其实是带着私心的。
在那年暑假之前，她对外婆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那些模糊的记忆，只记得每次和老太太胡闹完，都会被他妈胖揍一顿，当然被揍的一定是自己。以至于她以为那次也只是一次寻常的挨揍之旅，可没想到他们是来接外婆去沪市的。
治病是一种双向折磨，于是外婆只呆了一年多，便又回到这里，往后她对如意镇的印象就全靠那些不定时的信了。
直到外婆病重，而自己也因为高三住校只在沪市的医院匆匆见了她最后一面。再后来，倒是有时间了，如意镇却遇到了百年洪灾，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更是没有然后了。
这次，好不容易能把自己停下来，她终于可以来看看外婆的如意镇，那个活泼又古怪老太太的如意镇，那个告诉她“做你想做的”老太太的如意镇，是不是也和她本人一样。
从昨天到今天，虽然和印象里的略有不同，但看上去……好像还算是？那就希望是吧！
除了这个可怜的花园。
这么想着，她已不知不觉走出屋，大概是为了表达抗议，忽地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余君珺蹲下寻找“元凶”，稍微挖开土，居然拔出一串“白胖子”，瘦弱的茎上倔强地挂着三颗花生。
她微微抬头，定格在那棵“有主”的柿子树，思考了片刻，把手里的果实擦干净，捞出手机搜索——如何成为一个种菜小能手。
五分钟后，就在余君珺拿着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一把玩具铁锹决心翻土时，突然传来一阵很重的脚步声，敲了两下门紧接着是急促的狗叫。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戒备地抄起身旁的扫帚，小心翼翼地朝着后院的小门一步步挪去。
刚靠近，突然门竟从外面被踹了开来！
“谁啊啊啊？！”两声惊叫，震得旁边柿子树掉了三片叶。
余君珺眯着眼睛偷偷看过去，面前站着一个染了一头绿毛的精神老头，傻不愣登地举着一把同款扫帚。
余君珺盯着眼前那这片“草原”，瞪大眼睛，“马爷？”
面前的人明显一怔，忽然叫道：“小君君？！你怎么回来了？！”
马爷一激动想上前，结果扫帚“啪嗒”打在了她头上……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默默扔掉“凶器”，余君珺呵呵一笑拔掉了头上的小草，“我回来休假！”
“休假来这儿？种田啊？”马爷心里却想，你们城里人可真会玩儿。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闺女真是长得越发水灵了，“小君君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余君珺连忙摆摆手，“在电视台混口饭吃。”
“电视台？！出息啊！你什么时候给爷安排下，看能不能上个春晚什么的！”马爷认真地畅想起来，“我那唢呐一响，直接嗨翻全场啊！”
余君珺决定立刻转移话题，“咱们镇变化还挺大的！我都不认识了。马爷你倒是没什么变化！”尤其是那头绿毛。
“这小嘴甜的~我都当爷爷了！”马爷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咱们镇啊，变是变了，但也说不清变哪儿了……哎老喽，挺想你外婆的。”
“她也想你，尤其是和你打牌的日子，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特有意思。”
“……”马爷感叹这娃的嘴倒是没怎么变，“哦对了！我家现在改做民宿了！等上完春晚，你再帮我搞个专题，宣传宣传！”
春晚什么的，看来是绕不过去了……余君珺尴尬地扒拉着手里的小铁锹，蓦地想起了她的“复园大计”。
“马爷！我们家后院那棵柿子树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好？”
马爷一拍脑袋，“我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你也知道咱们这儿土地干，别说自来水，周围河流湖泊也见不着，特别不方便！原本有个水窖，但不也不够用啊。巧了，我这儿前段时间来了个客人，据说是个高材生，也不爱说话，按你们小年轻的说法，禁欲！”
余君珺忍不住吐槽，这是什么好词么……？
“但人家卖我面子啊，就提了一嘴，就给咱设计了个什么雨水收集器，你还别说，真好使！平时浇浇菜地，喂喂鸡什么的完全没问题！其中一个就装在这院子后面，我带你去看看！”
雨水收集器？
余君珺满心好奇，跟着他绕过一片灌丛来到了后院深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的小小的湿地，连接的管道舒展地长在土地上，穿过水窖延伸至尽头——一只巨大的白色罐子。
一切都成为了雨水，在此闪烁、留存、新生。
“你家那棵柿子树，就是它的第一站！”
看着面前这个UFO一样的装置，余君珺简直惊掉了下巴。能在这种条件下做出这个……果然，禁欲才是学术的最高境界！
马爷看余君珺不说话，还对这宝贝动手动脚的，生怕她一不高兴就拆了，“小君君，这东西要是影响到你……”
余君珺目光闪闪地看向他，“马爷！你能不能再卖个面子，把这位禁欲大神借我一用！”
雨雾散去，小镇似乎清晰了些。一些农民正在修田埂，路边一条恶狗，一路瞪着她。余君珺下意识地把怀里的采访设备抱紧些，生怕它一个不爽扑过来……
她重新掏出那张歪歪扭扭的手绘地图，皱着眉看了半天又无语地塞回了口袋。马爷说要给她接风，不知上哪儿逮鸡去了，只留给她一团尾气。
她是不是应该带一些礼物？嗯……反正时间还早，她可以到处走走，顺便经过一下“贾货”。
路比昨晚好走，店也比昨晚好找，余君珺甚至看清了它招牌上的字——“甄不贾百货”……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卖的宝玉呢。
收银台前换了个大娘，见她进来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起身一路跟着她整理起货架。余君珺有些尴尬，只想赶紧结账走人。一番埋头筛选，最后挑了些看上去还算真的日用品，便朝收银台走去。经过冰柜时她略微迟疑，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过去——没有人，连牛奶都没了，明明昨晚还剩一盒的。
找到马爷的家已经五点多了，绕了整整一圈，没想到就是镇口的那家挂满彩灯的民宿。大门锁着，余君珺提着大包小包在门口等得脚疼，便找一节台阶，陪门前的花草坐一会儿。
一旁竹筐里的苹果，娇艳欲滴，跟有毒似的。闲着也是闲着，余君珺随手抓了一只抛着玩儿。
忽然，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面团一样软乎乎的小胖手。她转头看过去，发现了苹果的主角——“白雪公主”，正睁着一双笑眼好奇地看着她。
余君珺微微侧过身和她搭话，“小妹妹，怎么就你一个人呀？”
“白雪公主”不搭理她，踮了踮脚，伸手要拿她手里的苹果。
余君珺立马把苹果藏到身后，怪笑着吓唬她，“小妹妹，陌生人的东西可不能乱吃哦，万一是巫婆的毒苹果怎么办？”
清脆的声音响起，余君珺一口咬下手里的苹果，然后一脸狰狞地装死。
“白雪公主”瘪了瘪嘴，眼眶泛红，死死地盯着她。
这就哭了？！余君珺偷瞄着她，有些心虚地思考该怎么弥补，万一被家长找上门怎么办……忽然女孩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啃了一口的苹果，朝她身后跑去。
余君珺吓得立刻起身，追上去！
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下，一大一小正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的面包车前。大的那个提着个违和的粉色书包，一副纤薄却宽大的肩膀被浅色的衬衫包裹着，白净的脖颈右侧有一颗小小的痣，头顶的发丝有些许蓬松凌乱，正低头看着挂在他腿上的雪团子。
余君珺愣了愣，不知怎么地从心底升起了一种异样的熟悉……却也迅速地将这个荒谬的想法遏制在了萌芽。
不过，谢天谢地，他大概就是那个娶后妈的“老国王”了。
余君珺朝着那一大一小走去，停在了他们的身后。
“你好，实在不好意思啊，这苹果是小姑娘自己拿的……”
那人回过头。
……
万物在此刻齐齐回过头。
左边弯弯的笑眼下藏着一丝狡黠，就着她的牙印啃了一口苹果。
右边平静无澜的双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落在了她的身上，一瞬间像是卷入了一场突至的风暴。
余君珺在两人脸上看了八百个来回，对着那复制黏贴般的五官，忽然有点失望。
原来，不是混血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