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腐

    车厢内的崔昀方才在看书,此刻听了延之的询问也将注意力转向了门边模糊的影子身上。

    二人竖起耳朵,皆好奇王月宜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皮囊和家世有何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知道跟着夫子后头摇头晃脑的酸腐书生,我才不嫁呢。”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摇头晃脑……酸腐书生……

    崔昀的脑子里回荡起王月宜的话,手中的书也不能将他的心神收回去。

    “什么?”崔昀的声音中带着愠气。

    “我想嫁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能守护我大昭国百姓的少年将军!”

    王月宜又补充道,立马变成了星星眼。

    方才嘴角还高悬的延之强颜欢笑,对着月宜比了个大拇指,“女中豪杰,女中豪杰……”

    崔昀越来越觉得不该在车厢门上镂空雕花,此刻看着王月宜隐约的背影,回想起她对他的无端联想,又拿起银香囊猛吸了一口。

    三人便这样摇摇晃晃了几个时辰,王月宜与延之交换了姓名,却始终不知车厢里头那位的来历。

    月宜也不多问,但却对他们的去向产生了好奇。

    “忘了问了,你们是要上哪去啊,可是要去郊游?”

    延之回答:“我家郎君要去太乙书院读书。”

    “敢问你们哪位阁老家的,为何不去太学读书?”

    崔昀心想,知道太学,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见识。

    “郎君更喜欢书院的环境吧,我们郎君有主见,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决定,总有他的道理。”

    王月宜点头,复而追问:“太乙书院在哪里啊?”

    “在郑州。”

    “这么远!”月宜抚摸着车厢上的雕花,“你们的马车这么招摇,不怕遭贼人惦记吗?”

    “没事,我们走官道,到了夜里便歇在驿站。再说了,我家郎君可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酸腐书生,他身上有些功夫在的,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我呢。”

    延之得意,不知身后的崔昀眯着眼睛,想着如何把他给发卖了。

    “小娘子去哪儿?”延之一边御马一边问,嘴角不知哪里来的草,随着颠簸摇晃。

    王月宜看着远方的青山,轻声答道:“范阳。”

    崔昀思考了片刻,记起王月宜的母家似乎是范阳卢氏,这女子竟逃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有那么不想嫁给他嘛。

    “范阳?范阳不是更远,你一个人去安全吗?”

    延之替崔昀将话问出了口。

    “你家郎君会的功夫我也会,能保护自己。租车、骑马、坐船都成,遇上面善的与之同行便是。”

    马车摇摇晃晃前进,晃得王月宜有些困倦,阳光盖在身上,暖烘烘的,好像阿娘抱着她似的,不一会儿她就坠入了梦乡。官道上偶有骏马飞驰,也并未将她吵醒,颠簸了一路她还是有些累了。

    崔昀虽恼火王月宜与延之二人的言行,却自勉君子应当不计小人之过,勉强平了怒气,重新支起雕花几,只是未再放茶,而是放了些珍藏的无患子手串,一边欣赏一边温书。忽又觉得香气不够,又往香囊里的香盂里添了些,车厢内又弥散着沉水香的气味。

    车厢内的光从西边跑到东边,在崔昀身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光斑。

    马车慢慢减速,稳稳地停了下来。崔昀注视着身上的光影,微微摇了摇头,才到食时,就到了驿站,真是“多亏了”王月宜疾驰了一路,他们才能提前到,罢了,刚好他饿了,进去饱餐一顿早点休息也好。

    崔昀优雅地推开车厢门,发现有一人挡在自己面前,忍不住去瞧。

    王月宜闭目靠在马车上,双手环抱着包袱,嘴角还有糕点的糖霜,呼吸均匀地吹动着鼻尖的发丝,勾动着浓长的睫毛,与自小在京中生长的娘子不同,她的皮肤呈小麦色,却别有一番生命力。

    “小娘子,醒醒,驿站到了。”延之拉了拉王月宜的衣袖。

    她惊得一颤,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后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蹭下了马车。

    “这么快就到啦。”

    还不是你的“功劳”。崔昀腹诽,然后攀着延之的胳膊走下马车。

    王月宜注意到车厢内的郎君下了车,仔细打量起来,他看着年轻,身量却很高,八尺?反正比她阿兄看着要高些。他身穿着浅色的圆领袍衫,还披着一件莲花团纹披袄,两件搭在一起相得益彰,他身形挺拔却不呆板,阳光就这样洒在他的背后,为他镀了一层光环,清风霁月,对,就是清风霁月,王月宜此刻脑子里只有这个词。

    崔昀转头瞧了她一眼,她这才看清他的脸,白皙清透,比她见过的小娘子都要白,五官柔和却不女相,添了十分的清爽之气,好标致的男子。

    王月宜看了好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犯,连忙作揖,哪知崔昀看也不看她,径直进了驿站。

    驿吏查看了崔昀的驿符,给他安排了一间上房,免费又赠了半斤羊肉,引他往房间的方向走。

    崔昀正要抬脚,不知是谁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头一看,原来是王月宜。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发作,只得顺从她将自己拉至一旁。

    “我不是说过,到了驿站就分道扬镳吗?”

    崔昀整理整理刚刚被拉皱的衣袖,并不看王月宜。

    “郎君,我没带驿符……”

    崔昀慢悠悠地抬眼,“前方十里便有旅店,你自可以去那里住。”

    “可是我没有车马,也不识得路,到旅店时怕是天都要黑了。郎君你大人有大量,帮帮我,回了西京之后我亲自送给你一箱子水晶龙凤糕。”

    虽然她带了银票,但不知道够不够到范阳,本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她还是想住在驿馆了,一是不用花钱,二是有驿吏守护比旅店安全。

    王月宜双手合十,一边摆手一边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

    结果那人幽幽来了一句:“我凭什么相信你?”崔昀双手抱胸,“你能不能回西京何时回西京咱们暂且不提,你又不认识我你怎么亲自给我送?”

    “那你是哪家的郎君,我们立个字据,如果我不送,我就……我就天打雷劈!”反正也不知道立什么誓,便立个常见的,如果毒誓能换来今日的平安那就不亏。

    “不行。”一句冷冰冰的话,将王月宜的满腔热忱堵了回来,她顿时脸就耷拉了下来,嘴角也好像要掉到了鞋上,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何为“冷漠”。

    旁边延之又搬出了老说辞,“郎君,如今世道乱,她一个小娘子独自前进不安全,你就让她住一晚吧。”

    崔昀暼了一眼延之,碍于情面并没有当面给他一拳,坑自家郎君的童子这是他第一次见。但他还是被这简单一句话说动了,女子一人出行着实不便,一心软便又吩咐延之叫人给王月宜安排一个房间。

    月宜连忙作揖道谢,觉得刚刚的感觉全是错觉,心道这是遇上大善人了,他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顿时高大了起来。

    崔昀神情淡漠,与王月宜相视而立,目光被她嘴角的那颗小痣吸引,月宜开心地微笑,小痣被牵动,像一只跳跃的小兔子。

    呵,就再帮你这一次,下回我绝对不会心软。崔昀心想着,转头上楼往房间去了。

    月宜要了碗素面,囫囵吃完了,浑身舒爽,当即便想耍枪,但环顾了周围,环境陌生,也没有她心爱的枪可耍,只觉得无趣,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月宜将门锁了个严实,确定周围没什么人之后将包袱摊开来清点。她出来得急,未带什么行李,除了一包每日必吃的水晶龙凤糕,便是随身弩所用的箭、衣物、证明身份的文书还有一些银票铜钱。她挨个数了数,水晶龙凤糕还剩七天的量,银票也还富余,其他东西也没有丢失,满意地拍了拍手,又仔细将包袱扎了个严实,塞到了被子下面。

    与此同时,崔昀的屋内——

    延之在布置屋子,他将窗户打开通风,傍晚的凉风溜进来,带来些许清凉。在用掸子打扫各处近乎没有的灰尘后,他抱来崔昀最喜欢的香炉,上面雕着莲花,香片在里一燃,香烟袅袅,炉上莲花好像旖旎在碧波之中。

    崔昀在一旁数落了几句,表达了对今日延之表现的不满,延之挠了挠头,舔着脸上去为崔昀更衣。

    崔昀换了一件深色的圆领袍衫,散了幞头,半靠在圈椅上,手中捻着佛珠,借着烛灯看书,暖光铺在崔昀的脸上勾勒出恰到好处的清朗。延之在一旁欣赏崔昀的俊颜,心中还在疑惑王月宜为何不喜欢我家郎君。

    房中安静,延之也不好打搅崔昀,领了驿站的半斤羊肉按照崔昀的吩咐分了一半出来自己在窗边嚼,羊肉嫩弹爽口,不干不柴,也没有膻味,他满足地咂咂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突然,门外的响动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来人应该是提着灯,灯火映在门户之上,显出一大片阴影。

    那人停留了片刻,忽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郎君,我来签字据。”

    延之立马起身去开门,见来人是王月宜,烛光躲在她的眼中,衬出眸子的清亮。

    延之让王月宜稍等片刻,然后跑去请示崔昀,而崔昀听见声音早已起身往门口来了。

    “郎君可方便?我拿来了笔墨,现在赶紧立字据,别等明天忘了,你可就吃不到水晶龙凤糕了。”王月宜看见了崔昀,掏出自己带的笔墨纸砚,纸被她揉得有些皱了,还蹭上了些许墨迹。

    崔昀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你还算是个诚实守信的。”

    王月宜目光闪烁,扬起了嘴角,“是啊,我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讲诚信!”

    是啊,踢断了中郎将的肋骨承诺给他带了三个月的孩子也算。

    崔昀这下瞥见王月宜带来的纸张,飘出一句:“还是用我的吧。”

    说罢王月宜便要踏进屋内,却被崔昀阻拦。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能进我的房间。”崔昀背过手,微蹙眉头,摆出严肃的表情。

    王月宜刚刚伸出的脚又收了回去,心道是这么回事,自己一时心急有些忘了分寸,急忙退了回去,还离崔昀又远了几步。

    崔昀见状,略带满意地颔首,王月宜抿唇微笑。

    延之小跑着过来,手上端着盘子,往月宜的方向伸。

    “小娘子吃饭了吗?这是驿站免费发给官员的羊肉,郎君分了一半给我,我吃不完,你想吃一些吗?”延之一边嚼着羊肉,一边给王月宜介绍。

    王月宜看着盘子里的羊肉,肉香时刻勾引着她的鼻间,让她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崔昀瞪了一眼延之,他立马将盘子递给王月宜,自己悄悄地退下了。

    月宜接到羊肉,满心欢喜,正想要尝一口,可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空手了。

    她拿着盘子朝大厅的方向一指,“那不如我们去大厅签字据?”这不指不要紧,一指给她吓了一大跳,她分明看见了阿父的部下进了驿站,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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