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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一夜(一)

    这一日,多罗里郡王府的新管事循例呈上寻华楼的账本。弘皙随手翻了几页,道:“谁来给本王说道说道,这个月何故少挣了这么多银子?”

    那新管事道:“王爷,全因那新开的京藏楼!小的听说那京藏楼来了位奇人,帮他们少东家算过全族上下的八字,算出远方有一表妹能旺他财运。他请来那表妹,之后酒楼果如那算命所说的那般蒸蒸日上!”

    “那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据闻他奇丑无比,而且瞎了一只眼。倒是那表妹常年遮面见人,一身红裙婀娜多姿,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艳丽至极,神秘至极,京城贵族的公子哥都想见上她一面。”

    “哦,还艳丽得过本王寻华楼的头牌?那酒楼幕后的主子到底是谁,本王记得年前那京藏楼单靠吃食和酒水就抢了咱不少客源,还是本王买进不少女子才止损的。如今他照猫画虎,俩俩相争,何时才是个头?”

    那管事摇摇头,道:“还没有人见过那个少东家,据闻他是徽商巨贾,富甲一方,鲜少待在京城,喜欢走南闯北,人脉遍布天下。”

    弘皙沉吟片刻,道:“那本王就先会一会这个表妹。”

    弘皙带着新管事微服私访京藏楼,他上次光临还是半年前,那天恰逢怡亲王养女出城,他还看了会儿热闹。他们一进京藏楼,新管事就去问掌柜:“掌柜的,咱家老爷想见兰心姑娘一面,不知能否行个方便?”说罢递过去一两银子。

    “哟,真是不巧,兰心姑娘今天出城去了,实在对不住。”掌柜抬眼不亢不卑地道。

    银子送不出去,新管事只好悻悻然回到弘皙身边,硬着头皮道:“爷,白跑一趟了,要不明天奴才打听好了咱再来?”

    “算了,那就喝几杯再回去吧。这里的女儿红和往日本王在宫里喝到的十分相似,几乎能以假乱真,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师傅这么本事。”

    他们在二楼落座不久,门口就进来一人,中等身材,一把枯燥的山羊须,最最显眼的当属他的眼睛,单眼戴着一个眼罩,不知怎的,衬得他不像师爷,倒有一股匪气。只见那人一进门,掌柜的便一改先前的冷漠,热切、主动地迎上去问候:“师爷,您来了!还是老位置,您先坐,我马上让人送酒上去。”龙泰点点头,并没有多言。

    弘皙觉得他眼熟,还没想明白,就听到邻桌有人低声道:“都说京藏楼只有一至三楼对外开放,四楼用于招待兰心姑娘的入幕之宾,五楼用于招待酒楼主人的好友和贵客。以师爷那样的身份,怕不是上的五楼……”

    “你也不想想,能从乞丐坐上现在这样的位置,能是一般人吗?”

    “哎,你们有没有什么路子,我也想请他算一卦。”

    “嗐,我等要是有路子,今天就不是在这二楼而是五楼吃酒喝茶了……”

    那些人后来絮絮叨叨说了别的,弘皙也无暇再去注意。他是忽然想起半年前他见过那个所谓的师爷,那师爷正是当时拦住明璟的马车,说她是天煞孤星的乞丐。真是奇哉怪哉,昔日的乞丐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京藏楼主人的座上宾……

    回去的路上,弘皙坐马车里,对外面的新管事道:“赵通,去请那师爷到府上一聚。”

    “……是”

    “兰心姑娘”出了城,停留在一处农庄,经由农庄的密道回到祥云山庄变回她的明璟格格。今日王府乔迁新址,她必须回去一趟。

    重新踏进怡亲王府,她不由得感慨万千。大半年过去,昔日的一花一草都变了样,或枯萎,或更加繁茂,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今非昔比。以前阿玛和二哥在时,她从不在意什么一花一草,因为他们便是王府里最大的风景。现在,她只能借由这陌生的一花一草来拉开她与这座府邸的距离,好让自己不要那么惆怅。

    然而她再怎么自欺欺人,越往里走,思绪越发上涌。路过的仆人脚步匆忙,但还是不忘向她请安。那一副副熟悉的面孔,勾起她不少回忆,她渐渐红了眼睛。

    她先去见了兆佳氏和弘晓,然后打发筠贤回她们原来的住处打包东西,她则自己一个人四处走走。她在弘暾的书房门前站了很久,再转身时,发现弘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他用指头点了点她额头,调侃道:“酒醒了?”

    “四哥……”她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先去见窝克(婶母),你——”他忽然想到无论如何她今天都会在这里,又何必叫她待在这里等他,如此未免太过失礼。于是他笑道:“我待会儿来找你。”

    他离开的脚步有些轻快,明璟一顿,心跳陡然加快。“呼……”她刚才差点就要失态,弘黎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脸红红到脖子。兴许只是她想岔了……但是明柔大婚那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他都大可不必到祥云山庄去,更不必在祥云山庄过夜。偏偏,他来了。

    这让她忍不住猜测他的心意,毕竟有弘昼的前车之鉴。如果是真的,她又该怎么办呢……她打量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想从中得出答案。然而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她就要被他那双眼睛折服,自己先动了心。

    “传闻他幼时有大贤之相,尤其生得一双慧眼,深邃得仿佛涵盖世间所有真理……”

    明璟想起了那时在茶楼听到的话。他那一双眼睛,既明亮又冷清……她何德何能,能被那双眼睛的主人钟情。她自嘲地想。

    当晚,明璟从祥云山庄回到京藏楼,还没将凳子坐热,就见龙津疾步而来。

    “小姐,安泰被弘皙的人抓走了!”

    “知道了,一有消息立马告知我!”

    “是!”

    弘黎与明璟分别后,原本打算回宫,后又忽然想起过几日便是她生辰。他沉思片刻,笑了笑,转道去为她挑选礼物,辗转好几家店铺,直挑到月落柳梢才满意地买下一对月牙白的水滴型耳环。一切事宜交待妥当后,他从店里走出来,看到一帮头戴斗笠的神秘男子骑马奔向京藏楼的方向。他皱眉,有种不详的预感。

    多罗里郡王府府内,弘皙随意地坐在主位,底下的人抬上来一个麻包袋。他们将麻包袋打开,里面的人竟然是龙泰。他们朝龙泰身上泼水,龙泰才顺势佯装被他们泼醒。他睁开眼,又惊又恐地看着周围的人。

    弘皙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才发现他有一只眼珠子是白的,那眼罩早已不知掉在何处。那眼珠子黯淡无光,细看透着阵阵诡异,此时再看此人,才觉着他或许不同于常人。

    “你可知道我是谁?”弘皙道。

    龙泰低头,不敢答。

    “说!”有仆从将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才惊恐不定、又惊又疑地道:

    “阁、阁下浑身紫气萦绕,草、草民猜是、是皇室中人……”

    管事赵通将他踹倒在地,辱骂道:“那你可知寻华楼乃是咱王爷所开,你怎么就没算到自己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什、什么!草民该死!罪该万死!求王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我可以劝降京藏楼的少东家,那少东家是大富大贵之命,定能帮到王爷您!求王爷开恩!王爷饶命啊!”

    “哦?本王要怎么信你……”弘皙眼中闪过杀意,他缓缓道:“本王听闻京藏楼得一兰心姑娘,如虎添翼。本王派了一队刺客前去拜访,不如你现在就算一卦,算算那兰心姑娘能否活得下来?”他说罢当场大笑起来,仿佛被自己的“明智”取悦了。

    龙泰不由一愣。

    京藏楼,明璟一个人静静坐在后院的屋子里等候消息,蜡烛摇曳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窗户上,精致的轮廓仿如皮影戏上的人物。

    突然,门外传来有人翻墙而入、细碎的声音。“什么人!”伴随着这一声吆喝,刀剑相交的声音传来,起此彼伏,绵绵不绝。听声音,人数不在少数,看情形,明璟所在的院子已经被包围起来。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明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马,听得心惊胆颤。

    她握拳静坐,越坐不详的预感越强烈。她跑到书柜翻出一支匕首握在手中,躲在书桌旁静观其变。

    很快,屋内的平静被打破。因为龙泰被绑架,在京藏楼潜伏的暗影有一半都埋伏到了多罗里郡王府,导致现在京藏楼内人手不足。虽然暗影身手不凡,但架不住刺客人数众多,他们很快招架不住。而且很明显,对方是冲着“兰心姑娘”来的。关心则乱,龙津一个不察露出破绽,被一脚踹飞砸向明璟屋子的大门。木门应声倒下,战场渐渐转移到屋内。

    龙津受了内伤,力气渐微,但即便如此,他仍坚定地护在明璟前面,看得明璟热泪盈眶、心头滴血。那刺客见龙津如此顽强,吹口哨招来自己的同伴。龙津以受伤之躯以一敌二,最终不敌,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眼看龙津就要毙命,明璟冲出来挡在龙津前面,用匕首对准那两个刺客大喊道:“后退!”然而毫无作用。那两个刺客相互一视,同时举起刀。明璟眼见恐吓无效,下意识扑到龙津身上护住他,脑袋一片空白。

    “小姐!”龙津绝望大喊。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穿月牙白服饰的蒙面客突然出现在那两个刺客背后,举刀将他们一击毙命。那一身贵族公子的装扮与这修罗场格格不入,但他手起刀落凌厉的身手看了叫人不禁胆寒。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明璟睁开被吓得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眼前那人,虽然他蒙着面,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那是弘黎。屋中因为打斗早已凌乱不堪,原本点着的蜡烛熄的熄、灭的灭,架子上的灯笼倒在地上点燃了毯子和布帘。火光中,他昔日温文尔雅的形象此刻全无,周身肃杀之气,打得刺客节节败退,死的死,伤的伤。那场景,明璟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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