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喂,新来的,你就在这里纺线吧。”一个身材圆润的妇人指着作坊角落里一架体型巨大的纺机说道。

    采薇此时穿着豆绿夹袄,内套着月白色上衣下裳,一副平民打扮。她顺从地在纺机前站好,开始使用纺机。

    蒸汽纺机的杠杆上下摆动,齿轮不断旋转,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虽说才过了清明没多久,这作坊里已有些炎热的感觉了。

    秋阳县盛产棉花,在蒸汽机出现后,当地兴建了许多棉纺织作坊,形成了“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生产模式。

    作坊外面,工人们用小推车运着大包大包的棉花,堆积在墙边。

    空气中飘荡着无数棉絮,宛若纷飞的大雪。为了防止吸入飞絮,女工们都系一条巾布掩住口鼻。

    采薇悄悄地瞄了一眼身旁的女工,她的神情漠然而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与她毫无干系。

    到了中午,女工们随意地席地而坐,掏出自己带的大饼,馒头之类的食物啃了起来。

    见此光景,周采薇一拍脑门。自己吃现成饭吃惯了,竟然忘了给自己带点午饭吃。她连忙从作坊里冲了出去,买了两个包子,三下五除二咽了下去。回来时正好没有迟到。

    采薇在干活的时候不住地偷看那些女工,她们大多生的模样淳朴,面上也不施粉黛,令人观之可亲。

    “新来的,趁日头没落下的时候把零件检查了。”那个管事的妇人命令道。

    采薇“哎”地应了声,傍晚众人散了以后,她就细心地检查了起来。确认没有差错以后,便准备到茶馆子里去喝盏浓茶。

    谁知还没出门,便听到墙外隐约有人声传来。

    “哎呀呀,真是讨人嫌,那新人的铺盖偏就挨在我旁边。”

    “好姐儿,你小点子声吧,她还在里头没出来呢,仔细叫她给听去了。”

    “听去了就听去了,我还怕了她不成?”

    从前在相府的时候,周采薇也见过丫鬟之间有互相孤立,欺凌的情况,她也管过这种事。

    欺凌别人的人,有些是家人对她缺乏关心,她要在弱者身上泄愤;有些是自己曾经也被人欺凌过,后来强大后产生了奇怪的报复心理,所以去欺凌弱小。

    按照她之前看过的画册里面的套路,接下来这位被孤立的人必定会将欺凌她的人制伏,以显示自己身为主角的威风。

    不过这并不是画册里的世界。

    周采薇在心里暗暗拟好了策略,绛唇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晚上,周采薇刻意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算着女工们都要就寝了才到下房里去。

    “新来的,你的铺盖在这儿!”一个女工没好气地指了指靠墙的位置。

    这声音正好就是在作坊里听见的那个。

    周采薇做出谦卑的样子,略略俯身:“多谢姐姐提醒。”

    说罢就朝着铺盖走过去,解衣躺下。

    那女工粗鲁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冷笑道:“我劝你往后可留心着点,遇上了我是你这辈子没福。”

    周采薇假装自己不懂她的意思,作出迷茫状“嗯?”了一声,便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合上了眼皮。

    背后传来一阵哂笑声,一个尖细的女声说道:“翠竹姐,她不明白你的意思呢!”说完众人笑的声音更大。

    翠竹反倒是不再搅扰周采薇,只是平淡地说了句:“今儿太乏了,明儿再提吧,且先饶她一个晚上。”

    翌日清晨,周采薇发现自己的柜子里没有茶杯,只有几小块茶杯碎片。

    手帕也是被人剪做了好几块的。

    她的草鞋更是不知所踪,只能套着足袋站在地上。此时的春风还带着些许料峭清寒,不穿鞋有伤风的可能。

    “翠竹姐,你看到我的草鞋没有?”周采薇向在院子里用盐水漱口的翠竹问道。

    翠竹白了她一眼,指了指茅房的方向:“我丢那里去了!”

    “哦,那翠竹姐,我没有鞋穿的话,也许会得风寒的啊。我一人得了倒也罢了,翠竹姐你就在我旁边,若是将你带累了,那我可就罪大恶极了。”

    周采薇故意做出软弱的语气来。

    翠竹冷冷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咬着牙说道:“我倒把这茬忘了!行吧,我柜子里还有双旧麻屐,我去拿给你穿!”

    周采薇跟着她后面回到房里,翠竹翻找出来一双麻屐,丢在地下。

    “穿着吧,你死了事小,带累我事大!”

    采薇微微一笑,自己拾起鞋来穿了。她自己用水桶打了点水上来,先净了手,又重新打了水上来,用双手捧着水漱了口。

    她把沾着水的双手举到翠竹面前去,用委屈的表情说道:“翠竹姐,你看我好可怜见的。”

    “你以后可怜的日子还多着呢。”

    翠竹对她的态度充满了不屑。

    上午做活的时候,两人相隔地远,倒也相安无事。采薇醉心于机器的神奇,一边和其他人配合着操纵机械,一边回忆自己在书中见过的知识,与眼前的实物对应起来。

    到了中午,众人准备用饭时,采薇身旁那个安静的女工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你可千万要留心啊,上一个被翠竹欺侮的人,已经不在这里做活了。”

    女工神情严肃,眼神中蕴着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

    采薇露出了从容不迫的微笑,轻松地拍了拍女工的手。

    “没事的,你放心吧。”

    说完就大步流星地朝着翠竹的方向走了过去,擦着她的胳膊摔倒在地,一下子扑倒在那台机器上,把纺线弄断了好几根。

    “你干什么呢?”翠竹气得薅住采薇的后领子,将她像拎小鸡似的从机器上拎了起来。

    采薇双瞳中的秋水瞬间满溢而出,她用无比委屈,可怜的神情对着翠竹凄声央求道:“翠竹姐,你就谅了我这遭吧。况且若不是你绊住了我,我也不会摔倒啊!”

    翠竹闻言火冒三丈,她狠狠地对着采薇掌掴下去,将她推倒在地上。

    “你自己摔倒弄坏了东西,怎么说是我绊倒你呢?你这贱丫头居然血口喷人!”

    一个年长的女工将采薇扶起来,护在身后,向翠竹疾言厉色道:“你昨儿自个儿说了什么话,自个儿忘了不成?我看就是你绊倒人家,想看她发窘,却没料到害了自己,于是便把过错推到她身上去!”

    翠竹无奈地往机器上一靠,摊开手说道:“一码归一码,她方才跌倒真不是我绊的。”

    翠竹身边那个与她交情好的女工也附和地点起头来。

    年长的女工回头看了看采薇,只见她面色苍白,雪颊上挂着点点晶莹珠泪,身形还不住颤抖,仿若一片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女工心头的怒火猛然就升了起来,她直接走向翠竹,拽住了她的手臂。

    “留你这么个祸害在这,咱们作坊迟早要毁掉!我今儿也顾不得什么了,你跟我去见管事的去,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处置你!”

    翠竹使劲挣扎着往后退,言词还不失霸道:“凭什么你说去就去啊,我翠竹听过这里哪一个人的话?”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之时,一个严厉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你们干什么呢!”

    “管事的,咱这作坊可出了个做‘老爷’的女工,看谁不顺眼就要逼走人家,到回头,咱这作坊只怕除了她,谁也没个活路了!”

    年长的女工见管事的妇人来了,立刻嚷了起来。

    翠竹抱胸站着,一副不忿的样子。

    管事的妇人走近来,一眼看到瑟缩在一边的采薇,再看了看两人,顿时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她凑到翠竹耳畔低语:“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你应该少生些事端。”

    翠竹凤眼圆睁,仰头大笑。

    这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呢?明明就是那个新来的自己跌倒的,为什么人们都说是她的错?

    如若连在这里也是这个局面,那她翠竹还真是——苦命一条,天生下贱。

    “不是我绊的她,是她自己倒的,还把棉线弄断了。”翠竹觉得自己很像一台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管事的妇人嗔怪地看了翠竹一眼,便含笑搂住年长女工的胳膊安抚道:“这作坊里人多事杂,有个摩擦磕碰都是难免的。咱们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各自和气些,岂不最好?”

    年长女工冷笑起来,正要反驳,忽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幽幽的女声:“那如若我们都不愿意她留下呢?”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回首看向作坊角落,采薇也不例外。

    可大伙儿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的面庞,便听得偌大的作坊里,人声四起。

    “是啊,如若都不愿意呢?”

    “我们都不愿意!”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

    翠竹的脚底不禁晃了一下,她双手扶住机器,才不至于颓然倒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直到刚刚,一切的一切都还好好的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望着满室女工们义愤填膺的神情,再看看身边几个友人默然垂首的模样,翠竹再也忍受不了,爆发出了一道凄厉的笑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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