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次的钟声仿佛就在谢白榆的脑中敲响，轰然大作。
她扶着脑袋，感觉她的脑壳就是一口被反复敲打的钟罩，震得她晕头转向。
谢白榆知道，哪怕此时此刻赶回去，编一个“真相”给陈梦，可能也已经来不及了，按照钟声越来越短的特征，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随时都可能响起最后一次钟声。
看着房间中央，那部无主的电脑，谢白榆心生不甘。
第一次任务，不能就这样失败，她谢白榆手上，还没有修不好的东西。
她咬牙。
再搏一把！
谢白榆掏出手机，把电话打给陈梦。
“喂，小梦。”
“谢姐？怎么？”
“安平路35号，709，你要在半个小时之内赶过来，我知道你的爱人在哪里了。”谢白榆将这话说出口，她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台电脑。
“好，你等我。”
挂了电话，谢白榆决定将希望放在这台电脑上，她还有她的手段。
没有关系，时间一到，她就会消失。
就算没查出真相，就算她无法和陈梦交代，至少也要把线索留在陈梦眼前。
她盘腿坐在地上，将电脑放在自己的腿上，拿出那个透明的优盘，试图找出接口接上去。
这一试才发现，原来这个电脑没有任何接口，甚至连电源接口也没有，只有一个光驱。
见此景，谢白榆微微皱眉，她隐隐地，又有了一个猜测。
将光驱弹开，这里面只放得下0.8的小型光盘。
谢白榆将优盘随意一挥，她手中凭空出现了一张银色的小型光盘，而原本的优盘，则消失了。
她把光盘放进光驱，又将光驱推回去，伴随着“咔嗒”一声，这电脑原本全黑的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
电脑直接打开了程序编辑界面，满屏黑底绿字，不停自行滚动，里面不乏“陈梦”、“霍远航”的字样。
谢白榆盯着这屏幕，若有所思。
良久，一行行的绿色文字终于跑完，编辑界面消失。
电脑恢复了原本的桌面，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没有任何说明，上面只有两个按键，一个“YES”，一个“NO”。
不曾犹豫，谢白榆按下了“Y”。
打印机突然开始动作，打印出一张张写满了文字的纸，谢白榆朝那边望去，眼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她已经知晓一切。
迟钝如她，也察觉了这事情的可笑。
谢白榆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她知道，陈梦来了。
她突然有点不忍心。
如果不知道答案，陈梦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但时间不等人，她还有任务要完成。
“我来了！”陈梦跑的有些气喘，想来在路上很着急。
“信的内容，我破译出来了”谢白榆背对陈梦，她无法看着陈梦的眼睛，将这些话说出口，“就在打印机那里，我可以证实，那确实是……你的爱人，写给你的。”
“什么？”陈梦露出困惑的神情，“怎么可能，不可能……”
然而，她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恍惚地走向打印机。
“你……”谢白榆几乎要开口叫住她，又停了下来，任由陈梦捡起那些信件，细细读起来。
“小梦”
“小梦”
陈梦颤抖地看着信上的文字，她仿佛听见，他好像从前那样，在她耳边轻轻呢喃她的名字。
“小梦，我一直认为，无论是虚幻，还是真实，爱是有意义的。
我该如何向你解释我的存在呢。
我究竟是你的幻觉，还是霍远航经年不散的魂魄？
从我有意识开始，你就已经在我身边了，当我从无边的黑暗中醒来，当我在浩瀚的数据之中觉醒，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模样，你就注定是我最特别的人。
我有时候，痛恨我的存在，因为这一切都让你怀疑。
但我也感激我的存在，若非如此，我不会遇见你、爱上你、与你相守。
我不是你的梦魇、你的幻觉、你放不下的过去，更不是霍远航的鬼魂。我是真实的、存在的、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是你的爱人。”
“咚！”
一声钟响，毫无预兆地炸在谢白榆的脑海之中，她看向泪流满面的陈梦，知道此刻已是她最后的机会，必须要成功，否则代价她无法承受。
“小梦，我曾在那片黑暗的数据之海中，独自咀嚼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在唇齿之间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场美梦被我咬在口中，吃进肚里，绝不分离。
我背着你，做了一件自认伟大的事情，别责怪我。
别责怪我，我也有我的自私。
小梦、小梦。”
“咚！”
又是一声巨大的回响，谢白榆从电脑中取出小型光盘，她拿着它一挥手，它又变成了一支银色的金属针管。
她将针管藏在身后，步履轻巧地靠近正全神贯注读信的陈梦。
“我们的世界并不相交。
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无法感受你的温度、你无法拥抱我的形体，在彼此虚幻的存在之中，就连爱的语言，也会变得空虚、变得苍白。
我害怕你终究会疲惫。
所以，我必须来到你的世界。
哪怕我变成不说不动的文字，哪怕我再也无法用从前的形象与你相见，哪怕你终究会忘记我。
我此时此刻，就在你的手上，感受你的温度，小梦，我甘之如饴。”
陈梦不可置信地盯着最后一行文字。
她感觉到谢白榆正在向自己走来，她终究泪眼婆娑地看着谢白榆，双唇不受控地颤抖：“他、他把自己变成了这封信，他怎么……”
谢白榆没有回应，她沉着眼，将针管扎入了陈梦的脖颈。
陈梦瞬间失去了意识，软倒在谢白榆的怀里。
对不起，谢白榆想，外面那么多的人命，已经等不了了。
须臾，陈梦再次睁开眼睛，只不过此时她如一个机器人一般，双眼无神，而谢白榆插在她脖颈上的针管，正在从她身体里抽取着什么。
“咚！”
最后一声钟响，炸在了谢白榆的脑海里。
她的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醒了吗？”
“体征正常，三分钟之内就会醒。”
“密钥拿到了吗？”
“稍等……我检查一下。”
这段对话就这样在一片漆黑中，平白窜如谢白榆的耳朵。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操作室屋顶的灯光散入她的视线，无比刺眼，激得她又紧紧闭上眼睛。她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个成熟的男声闯入她的耳朵：“醒了，让她适应一下。”
这声音十分熟悉，它仿佛牵引着记忆，重新回到了谢白榆的大脑。
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呃……”她口干舌燥。
“给她倒点水。”那个声音又说道，她已经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
“好。”
清凉的水被送至她的嘴边，她艰难地抿入一口，顿时觉得嗓子清润不少。
一时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她。
谢白榆的意识渐渐归笼，她再次睁眼，终于能够看清她所处的操作室。虽然身子颇为沉重，但她还是勉力将自己的上半身支撑起来。
“我……”她意识到自己的嗓子还是干渴，“我成功了吗？”
她面前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年男性，正是那个成熟男声的主人。他穿着白色大褂，站在一个埋头检查的研究员的身后，弓腰看着光屏上的监测数据。
“正在解析，别急。”老人道。
“好。”
此人姓沈名宙，以前，谢白榆只在银北广播的科研频道听过这个名字，什么新技术又突破了、什么新发现又有进展了，沈宙的名字总是不乏其中。
她一向以一线的科学家为榜样，尽管她离得太远，也总是心生向往，因此她对沈教授格外敬重。
沈宙看向她，转头低声对助手说：“帮她把脑机取下来，不要影响她一会儿做汇报。”
助手应声称是。
谢白榆脑袋上带着一个颇为憨重的白色头盔，有几根闪着光波的数据带连接着她刚才躺的特制椅子。
这躺椅外形宛若一颗透明的鸡蛋，人带上那个被称为“脑机”的白色头盔，再进入这个躺椅，很快躺椅两边的“透明蛋壳”会缓缓合上，将人像小鸟一样包入“蛋舱”中，迫使使用脑机的人进入休眠。
助手帮谢白榆把脑机摘下，将她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有了！”坐在光屏前的研究员如释重负地大声说道。
沈宙立刻上前观察，片刻，他开心地大声道“好！没有损坏！”
谢白榆也露出了笑容，这意味她成功了，她把密钥成功从“元界”里带出来了！
沈宙快步走来，他高兴得胡子都要飘起来了：“小谢，果然只有你能完成！谢谢！”
“我，”谢白榆四下寻找，总算看到了刚才别人给她端来的那杯水，“我先喝口水。”
一杯水下肚，她总算恢复了元气，有力气做汇报了。
“是这样，数据编号应该是57449，是一个叫陈梦的……人。”谢白榆想起在“元界”里看见陈梦的样子，一时无法管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叫“元界数据”。
“查。”
沈宙指挥助手同步寻找陈梦的信息。
谢白榆继续说道：“情况很奇怪，陈梦的数据组里，好像跑出了一组不在正式编号内的数据，没有名字、没有许可。”
“我怀疑……”谢白榆想起她在元界里看到的那部电脑，上面不时会跑出“霍远航”的字样。
“我怀疑，陈梦的数据根据‘霍远航’的形象特征，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数字生命，因此它才会没有正式的编号和许可，而且，这组数据和陈梦的数据彼此交互……它们，它们相爱了。”
“相爱。”沈宙抚着胡子，重复了一遍。
“没错，更离谱的是，”她歪头回忆，“这个，数字生命，它为了获得正式编号，将自己压缩成了几kb的文字记录，就为了加入陈梦的数据组。在元界里，它把自己变成了一封信……这……它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跳过人工手续，获得正式许可呢？”
“不超过100kb的单一数据不在监管范畴，这是有可能的。”沈宙说道。
“教授，”助手快步走过来，他翻看着手上的光屏，“陈梦其人，查到了。”
助手的话也吸引了谢白榆的注意力，她太好奇了，元界里，陈梦的性格如此决绝，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编号57449数据版权的唯一所有者，陈梦，十三年前进入休眠，她为自己的数字生命选择了21世纪的生活场景。”
助手念到这里，挑了挑眉，继续念道，“她人际关系非常简单，直系亲属是云川号太空站的务农人员，她有个对象，叫霍远航，十三年前两个人因为理念不合而分手，随后，陈梦就进入了休眠。”
“那霍远航没有进入休眠吗？那个新的数字生命和他没关系吗？”谢白榆追问。
助手挠头，回答道：“霍远航压根就没有进入休眠的打算，陈梦和他分手，就是因为他考进了白河号的星舰舰组，人现在已经是白河号的舰长了，所以元界里就没有霍远航的数据……而陈梦始终，都想成为数字生命。”
“所以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她感到困惑，“那……”
谢白榆看向沈宙，只见这位老教授颔首：“那就是说，57449编号的数据组，确实自己创造出了一个AI。”
沈宙凝重地看着不远处，那显示监测数据的巨大光屏。
他低喃：“兴许，逃逸的密钥，并非是随机选择，它有特定的选择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