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几日时间倏忽过去,安之的母亲陆氏带着明之与安之准备了腊梅宴以款待家中关系不错的女孩子们,既是联络感情,又是安之回归京城社交界的正式宣告。那一日清早,素之也与南怀星回来了,聚在安之父亲的书房里,和成年男性家庭成员们一起闲聊。

    安之不耐烦母亲与明之抓着宴会上的茶具仔细比对与商议的样子,偷偷溜出去,在府里小花园坐着发呆。

    她惯会挑地方的,石舫边翠竹一丛,她把自己摊在石头上,开始放空。

    却不料镇国公几人从书房挪到了石舫里谈话,她苦不堪言,想出去,却又怕姐姐看到自己这个懒散样子又像小时候一样教训她,再者回去就要被母亲抓回去布置。

    安之权衡利弊,决定继续放空自己。

    石舫里几人完全没有发现她,还在谈话,只是气氛不算很好。

    “······我观圣上并不十分喜悦。京中到底如何?如今局势竟如此艰难了?”是安之四哥牧之的声音。

    “小四,你离京久了有所不知,这两年,魏王妃的父亲从益州挪进户部,位置变得极快。郑王妃的父亲倒是在福建操练水师,做得并不好。可是圣人又为郑王指了两位家世不错的侧妃。如今太子还未大婚,圣上也不催,冷淡着。”延之答道。延之在安之这一辈排行第二,是三房的长子,也是家里最会读书的人,神光十三年被点为探花。

    “那日圣上问我想要什么封赏,我怕家里炙手可热招眼,只是说,家中小辈都在准备结亲了,希望圣上能为孩子们赐婚,增一份体面。”镇国公沉声道,“你们近日也不要太高调了,别人问起,就说我们家适龄的孩子多,都在相看,没空管别的事情。”

    “陇西怎么样呢?那日看邸报上写,还有些乌思里的旧部流窜,如今敬之一个人在陇西,我担心他出岔子。伯父怎么想?”素之也开始参与讨论。

    “是还没太干净,敬之留下正好是个试炼。”镇国公没什么特别的态度,只是隐晦道,“京里局势不明,陇西也不能独善其身。况且‘网开一面’的道理,你们应当也明白。”

    前些年,乌思里作乱吐蕃,陇西前线危在旦夕,那时战事是当务之急。可如今时移势易,吐蕃元气大伤,镇国公府与皇后太子一系却地位微妙。

    陇西离京城还是太远了,总是怕搞不清状况,镇国公不得不造出一个边境还吃紧的假象,自己回京来探探虚实。

    这些话都不能放在明面上讲的。镇国公知道,他与家人此刻的闲谈,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放在那位多疑的圣人的案章上。

    石舫里众人默默,各自揣摩着镇国公的意思。安之长久以来隐隐约约的想法也终于隐晦地被她爹证明。

    她不是无知小儿,但镇国公平日也没有与她多讲过自己的打算。整理战报时,那些她爹吩咐她夸大的困境,她一直以为只是因为镇国公不想太张扬战绩。但所有的文字,包括秘密呈送给圣人的奏章,都换汤不换药。

    镇国公府敷衍着那位圣上,那位圣上同样也态度暧昧不清。

    前些年安之大哥战死,父亲重伤,战场危急。然而镇国公一系在军中深耕已久,换了主帅也无济于事,京城里一时间焦头烂额,只好遣尚未长成的牧之与敬之去陇西稳定军心。

    两年过去,吐蕃之乱渐渐平定,可对镇国公府的封赏还是不痛不痒。照理来说,如此大功,两位哥哥封个世袭将军是显得有些不足了。

    可是,镇国公府应当如何封赏呢?本就已经是非宗室的最高爵位,还是太子一系的外戚,还拥兵自重……

    安之觉得,自己要是皇帝,肯定恨足了她们家。

    “哎,这都是什么事啊……”她默默叹气。

    “谁在外面?”一双手支起石舫的窗户,来不及逃跑的安之与手的主人——三叔秦陆目光相接,石舫里所有人都看过来,盯着她。她万分尴尬,只好向最能支配她的父亲讨好地笑:“女儿这就走。”

    她父亲秦鹤叹了口气,妥协了:“别偷偷藏着,进来听吧。”她于是立刻走进来,坐在姐姐下首,打算认真听听。秦陆看了她好几眼——安之实在不知道,她父亲已经默许她进入镇国公的决策层旁听了——心里默默可惜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正说着,外面又吵吵闹闹,隐约听见管事压低了的声音:“……再找找,要立刻找到……”坐在门口的延之清清嗓子,直接推开门:“李管事,这是在找什么?”

    愁眉苦脸的李管事见打扰到了主子谈事,当即叩拜:“打扰各位郎君娘子了,只是夫人遣小人……三娘子,您在这里!可叫小人们好找。有天使到来,给三娘子的旨意。”

    “给我?”安之大吃一惊,其余人倒不是特别意外。镇国公老神在在,点点头,领着石舫里所有人去前厅见客了。

    安之不明所以跟着父亲去,心里揣度是什么旨意,猜到大概是皇后赏赐及笄的生辰礼给她,于是也没有特别紧张,轻松地走进门厅。

    来人却是皇帝身边的大内监孟俞。他见众人进来依次跪下,和善笑了笑,开始宣读旨意。前面的都是些套话,安之小时候住在宫里听多了,让她惊奇的是最后一句:“……着封为郡主,赐号长嫣。”

    她心惊肉跳:“怎么忽然赐郡主?郡主是这么容易当的吗?”好在,宫里长大的孩子,行礼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她丢了魂一样机械地叩首谢恩,上前捧过圣旨,还给了孟俞一个傻乎乎的僵硬笑容。

    孟俞:……这秦三娘子不会高兴傻了吧?

    还好陆氏长袖善舞,连忙示意身边的嬷嬷拿出红封出来,再一塞到孟俞手里,一阵子千恩万谢、喜气洋洋。

    孟俞早就混成了人精,知道什么钱该收,什么钱不该收。这种钱,他无疑可以任意笑纳。

    拿着沉甸甸的红封,孟俞脸上的笑又多了几分。

    又寒暄一阵子,他借口要回宫复命,与镇国公府上下告别。坐在宫车里,快行至宫门口时,他偶然掀起帘子,瞧见太子车架正在不远处,看着像是从吏部下衙回东宫。

    他乖觉地命车架停下,自己上前去叩拜行礼,低着头。车架里传来太子的声音,隔着车帘,听不是很清,但心情好像不坏:“孟公公多礼了,公公这是出宫传旨?”

    “奴婢才从镇国公府回来,是传旨给秦家三娘子的,如今称长嫣郡主了。镇国公府阖府上下都欢喜得很呢。”

    本来皇帝的动向也不能随意外传的,不过前几日,这郡主的封赏还是太子他老人家向皇帝提议的,也不算是秘密了。孟俞知道太子与镇国公府走得近,有意讨个吉利。

    “有劳公公了。郡主可还欢喜?”

    “哎呀,郡主欢喜得不知什么样子,还托奴婢禀告陛下与娘娘,明日要入宫谢恩。”

    又寒暄了几句,太子令左右也赏赐了孟俞:“公公还要回宫复命,孤便不妨碍了。”说完便起驾回东宫。

    孟俞也登上车架,自行回宫去不提。

    两行人都离开后,城墙根下站岗的禁军实在好奇,与左右同伴咬耳朵:“殿下等了一炷香,就是为了问孟公公这几句话?”

    顷刻便被同伴瞪了一眼:“大内的事情,我们如何打听?”

    发问的禁军才一缩脖子:“不谈这些。镇国公府如今真是盛极,那位娘子也非宗室出女,竟可得封郡主。”

    他在那里大摇其头,同伴看他这样大大咧咧,少不得出言提醒:“莫要妄议贵人是非。镇国公府既然极盛,那国公府娘子之事还是少谈,谨慎些为好。”

    先评论的那个禁军实在瞧不上同伴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但观其缄口不言,于是自己也只好闭嘴,嘟囔着些攀附权贵之类的话。

    京城里消息传得快。

    第二日,半个京城都知道了,秦家三娘子得封郡主,虽然皇帝官方给出的说辞是册封是太子的提议,三娘子在镇国公帐下立功良多,家族更是多年固守陇西。但几乎朝廷所有有头有脸的官员都觉得皇帝此举不妥当,郡主之位实在是太过。

    “看看吧,今天刚呈上来的。”皇帝的语气并不是很好。

    太子捏着皇帝给他的奏折,都不用看,就能猜到上面的内容,无非是些弹劾镇国公府、质疑安之功劳、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的话。

    他把头低下:“是儿子疏忽了,劳父皇为儿子收拾残局。”

    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却是听着好些了:“你呀,还嫩着,想事情不那么周到也是有的。罢了,不过是个外命妇,封了也就封了。你也要从此事中多学学,礼法也不能放下了,之后还是去国子监多念念书,多与师傅请教请教。”

    陵越答应着。父子二人又讨论了些别的政事,陵越便告退了,说要去藏书楼找些书读读。皇帝乐于见他如此顺从,也没有留他。

    他从南书房里退出来,直到坐上轿辇还在想方才的事情。

    如今是正正好的春日,今日天气也好,宫墙上的琉璃瓦片闪着璀璨的光辉,映在他眼睛里,他也不觉得耀目,反而为这光亮感到油然而生的愉快。燕子很快飞过去,只留下一道优美的剪影。

    他望着那剪影,出神地想着:其实父皇心里并不生气,相反的,弹劾的折子越多,父皇越高兴。一方面,有心人自然能打听到,此事是东宫一力促成,如此,东宫便会落个不知轻重的名声,无力挑战父皇权威。另一方面,镇国公无人不知是太子铁杆,前些日子凯旋归来场面太大,隐约有功高盖主之势,如今宫里如此大方,破格赏个郡主,更显宽仁,可激励士气。再者,如今镇国公府的名声也不好听,国公夫人陆氏是皇后的堂妹,勉强算半个外戚,在御史的笔下,镇国公简直成了贾充第二。

    如今的局面,可谓是一箭三雕,他们那位陛下怎能不喜?

    虽然太子与镇国公商议时已经料到后果,但其实还是有些麻烦的局面,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回丽正殿处理。

    只是想起孟俞那句“郡主欢喜得不知什么样子”,他还是心情大好。

    他身边最得用的小夏子最得他心意,此时觑着他表情轻松,大着胆子提起:“殿下,秦三娘子今日进宫谢恩,您去椒房殿请安,或许还能碰上她呢。”

    小夏子见他们殿下看了他一眼,也没别的表示,很平淡的样子:“不必了,孤今日忙,也不去椒房殿了。”

    小夏子心里暗暗叫苦:“殿下,三娘子还不知道您替她请的赏呢,她若是知道了,并要向您谢恩的。”

    陵越更觉莫名其妙:“孤照看她十年,倒也不必如此生分,做兄长的,为妹妹讨些赏,也算不得大恩。”

    小夏子于是低头不再说话,腹诽他们殿下哪里是做兄长,简直是长兄如父。他那一点对未来太子妃的隐约猜测,立刻彻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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