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

    松云提到的酒楼名四海。

    两人各自坐了马车前去,晏亭梨站定后,扫了一眼门匾,“四海楼。”她琢磨了一下,“倒是大气。”

    随行的松香道:“是,听说楼中请来了琵琶名手,每三日奏一回,一回只奏三曲,隔帘而见,不少人慕名而来。”

    晏亭梨更感新奇,“竟是如此?不知我们赶没赶上奏曲的时辰。”

    门口的迎客伙计机灵,眼也尖,只乍眼一看,就知两人衣着雅贵,光是腰间环佩,便不是轻易能有的。

    却不想下一瞬,护卫在晏亭梨身后的流英好似无意侧身,露出佩剑上的标识。

    伙计是晓得这标识是什么的,忙一迎上来,躬身行礼,满脸的笑意,“二位贵客,可要上二楼雅间暖暖身子?现下时辰人正多着,不过咱们四海楼有侧门,能直上二楼,不必经过大厅。

    若是贵人不愿被惊扰,小的便为您带路。”

    松香点头,“有劳带路。”

    伙计应了声,便领着几人一同往侧边的暗门走去。

    伙计一路将她们引入二楼最尽头的雅间,“此处窗临繁街,离人更远,不会有闲杂人等靠近,贵人尽可安享。”

    伙计推开门,恭敬地侧开身子,见人都入门,这才匆匆去寻掌柜了。

    雅间布置得很是清致。

    晏亭梨扫过一圈,“这家酒楼好似来过,从前布置的确比不上如今。”

    两人方落座,便有人轻叩了门。

    松香去开了门,神色却一瞬讶然。

    晏亭梨见她神色有异,正要开口,看清了来人,便止了声。

    来人红妆婀娜,华裳明丽,款款而入。

    “云容殿下安,沈丞相安。”王微因含笑行礼。

    “周少夫人?”晏亭梨睁大眼眸。

    王微因笑着走近,“听楼中伙计说,二位贵客来此。我既是臣妇,又是东家,便上来叨扰殿下和沈相片刻,送一壶佳酿,谢二位赏面我这小生意。”

    王微因说着,将手中亲自捧着的一壶酒放在桌上。

    她举手间,便有暗香幽幽。

    晏亭梨立刻反应过来,“这家酒楼是夫人的吗?”说罢她又仔细打量了一圈四周,微笑赞道:“我方才还同沈相说翻新后的酒楼很是不错。在京中也是别具一格。”

    沈兰御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请王微因入座。

    王微因颔首谢过,这才坐了下来。

    “是。这座酒楼原本也只是派了管事在打理,我嫁来上京后,便也觉得原先虽然不差,但若能更上一层楼,当然更好。便翻新修整了一番,好在效果不错,来客翻了一倍不止。”

    王微因笑着,又道:“成亲那日繁忙,宾客也多,未能当面向殿下和沈相道谢,这次有机会,便冒昧来谢,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夫人多礼了。”晏亭梨心里对她有好感,说话更是温和,“今日来此,本也不知这四海楼是夫人手下的生意,也是巧事。”

    “殿下来得正好,我楼中请来的琵琶手是洛州的湘娘,在上京也有几分名气。今日正好是奏曲的日子,时辰也快到了。请二位赏听。”

    王微因没再多留,告了退后便去处理其它事务了。

    她离开后,晏亭梨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沈兰御,“沈相可有什么忌口?”

    沈兰御微顿,而后诚实道:“我......不能食辛辣。”

    是很意料之中的答复。

    晏亭梨很是理解地点头,又嘱咐松香,“清淡些便好。”

    松香应下,转身出去了。

    留下流英和沈兰御的护卫守在门边。

    有悠悠的琵琶声袅袅传来,缭绕入耳。

    晏亭梨侧耳听了片刻,“这是南地的曲调吗?”

    坐在对面的青年点点头,“是《金钗调》。”他垂眼,淡色的唇微抿,“是南地旧曲,多是唱儿女之情。”

    晏亭梨恍然,“难怪。”听着很有些缠绵。

    她们坐在窗边,稍一探出目光,便能看见长街繁华,灯火如昼。

    晏亭梨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衣着神色各异的摊贩,唇边的笑还未扬开,便一瞬凝住。

    长街上,有个衣衫尚算整齐,却薄如夏衣的老者,往街头走去,走得极慢,布鞋甚至磨破,露出了他的后足。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忽而心生寒意,思绪凌乱地飞散。

    她像落入了颠转的梦境。

    梁王入宫后,她们这些正经的“先帝”血脉,便如枝头凤,一朝落泥潭。

    叛军将后妃皇嗣们都赶到了西边年久失修的旧宫。

    窗棂残破,风一阵阵地吹进来,初冬的雨冷得所有人都沉默不言。

    向来高傲的晏亭宛伸手攥住晏亭梨,颤抖的手冷得像冰。

    晏亭梨听见守门的侍卫笑道:“......什么金枝玉叶,到头来,也就是份谢礼。”

    他对面的人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的确是美人。难怪西戎惦记。只是那帮子粗人......可惜了。”

    他们的目光落在晏亭梨身上,说不清是怜是嘲。

    晏亭宛攥着她的手骤然收紧。

    晏亭梨却出乎意料地冷静:“我母后呢?”

    那时她就很清楚,自己将要走入怎样的宿命。

    皇后住在长宁宫,众人都已被带了过来,却独独不见皇后身影。

    守兵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闻言笑得很轻蔑,“都到这时候了,还有闲心管废后呢?”

    晏亭梨神色平静,将金簪拔下抵在颈边,语气并不激昂,“让我见我母后。否则,就把我的尸体抬去给西戎人。”

    守兵的脸黑了下来。

    梁王谋事才成,一堆事等着他善后处理,是不会搭理这些的。

    可晏亭梨的确还死不得。

    最后,是由守军头领亲自带着晏亭梨去长宁宫的。

    当然,也有一队守军紧紧看着,晏亭梨身上所有钗饰都被卸了下来。

    晏亭梨看着他们防备的模样,居然有些想笑。

    她忍住了笑意,却没忍住眼中的泪。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是新君笼络异族人的谢礼。

    却又忍不住庆幸。

    也好在,她还能以这样的理由要挟几分。

    从西宫到长宁宫,晏亭梨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内宫往前朝的方向,有一道宫门。

    守宫门的小宫卫倒在叛军的血刀之下,圆睁的眼染了血浊。

    那个小宫卫,她记得的。

    他有些呆傻,反应总比别人慢一些。

    但他值守时从未偷过懒,谢恩时会露出一个有些稚气的笑。

    可他死在了宫门前,手中长刀上,溅的是自己的血。

    ......

    御膳宫里最擅长做糕点的小丫头,笑起来有很可爱的酒窝。

    她的师傅是御膳宫中待了二十年的掌事。

    她曾说自己一定会变得像师傅一样厉害。

    只是那一日,她伏在雨污里,神情永远凝固在惊恐的那一瞬间。

    再也不能露出那个酒窝了。

    ......

    内侍局那个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内侍安静地伏在深井边。

    无声无息。

    晏亭梨记得他每次来棠梨宫办差事,都总是笑盈盈的。

    也记得他说过,他在宫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家道中落后他净身入宫,他的未婚妻却留下了订婚书,要等他出宫完婚。

    他说起他的未婚妻时,眸中盈满和煦的温柔。

    他为内侍局总管张德全试过毒,险些死在那一杯茶上。

    张德全发了善心,与了他善缘。

    原本第二年开春,他就可以出宫了。

    ......

    她走了一路,也见了一路的血和狼藉。

    梁王并不打算杀尽整座大勤宫。

    他说,归顺投降的宫人都能留一命,日后也能继续服侍新朝。

    可一齐入宫的西戎军暴戾残忍,对自己的族人都未曾手软,更不在乎异族人。

    他们知晓梁王根本不会让这些人继续伺候,留一命也只是不让自己的名声太残暴。

    所以,他们还是挑着人杀了,杀得不多,梁王不会生气,自己也过了瘾。

    那时晏亭梨在想什么,她好像想了许多,又什么都没想。

    她拖着又沉又慢的步子,裙摆沾满尘土和血污,撑伞的手被飞雨落得湿透。

    她褪去金钗华服,鬓发散乱地站在长宁宫前。

    犹如色彩被岁月抹去,又被春秋覆上尘埃的偶人。

    直到她推开长宁宫的门。

    ......

    思绪纷飞如雪,晏亭梨在这一刻猛然想到,她记得自己死在和亲路上的大雪里,记得皇帝死于宫帷,记得晏景清被软禁宫中......

    那这些宫人,这些侍卫,这些百姓呢。

    君死臣乱,宫变人亡。

    生在枝头的人一朝跌入尘土,自然痛不欲生。

    可生来就在尘土里挣扎的人呢。

    ......

    好似有利刃破开她蒙尘的神思,抹去她旧忆中的血色。

    晏亭梨在长久的失神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哑干涩:“沈相。不食肉糜的人,过的日子是怎样的?”

    琵琶声悠,夜色悄临。

    寒风从窗中掠入,激起刺冷细密,是入骨的阴凉。

    炭火燃出细碎声响,暖意却涌不入她的每一寸肌骨。

    室中默然片刻。

    沈兰御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在这样难言的安静中启唇,便展开了一卷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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