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血

    “什么?”晏亭梨愕然地睁大眼。

    前世,嘉宁侯世子周宁的确与王微因成了亲,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

    可后来,梁王起事得突然,不仅联合了西戎,还勾结了京中的尚书令,里应外合,逼宫杀人。

    近年大勤并无大战乱,从表面上看,依然是太平安宁,四海

    父皇愈发沉溺享乐,宫里也进了不少新美人。

    最后,父皇便是死在丽美人的床榻之上的。

    那时沈兰御被外派治水,被截杀于返程的消息方急送入宫,父皇便暴毙,消息还没传到前朝,梁王却不知何时已暗中入京,趁机发动了宫变。

    梁王来势汹汹,甚至带着达成合作的西戎二王子入了宫,招摇风光。

    皇子公主和后妃都被软禁在西边旧宫里,趋炎附势的人匆忙向叛党示好献媚。

    一时京中勋贵宗臣人人自危,闭门不出。

    晏亭梨死前只知晏景清和沈兰御联手了其它诸位臣将,反杀逆党,扶新君登基。

    她知晓其中定然艰难凶险,也不知是有哪些臣将帮了他们。

    可在事变之前,她从不知,嘉宁侯世子同晏景清有什么过近的来往。

    沈兰御静静地看着蹙眉思索着什么的少女,眸间映的晨光很浅。

    他知晓这位云容公主一直被皇后和太子保护得很好。

    于朝政时局上,实是有些天真。

    有些结盟,并不需大张旗鼓地剖心献诚。

    太子大概也将对那位早夭的嫡妹的怜护都给了这位过继来的公主。

    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曾为太子挡过一次劫。

    总之,他和皇后一样,都想让她远离权争谋算的中心,至少能不那么早地入局。

    他身为早已参政的太子,自然能护她周全。

    可时事亦变。

    谁说得定乾坤呢。

    对寻常人家来说,惯子如杀子。

    对皇家来说,太过不染血腥的保护,亦是另一种溺杀。

    只知管家掌事,识文术艺,不知潮水平静之下的暗流沟壑,笙乐繁华下的勾结纵横,便只能依避于他人羽翼。

    太子明直,却还不懂真正的保护是什么。

    越是靠近名为权利的船,越要明白水深几尺。

    身为一国公主,可以天真,却不能无知。

    至少,眼前的她不能。

    沈兰御为官至今,向来是忠君之臣,从不站哪一党派。

    起码明面上是如此。

    他点到为止,并没有再多说,将书放得妥当,转身道:“殿下可知南疆人最擅什么?”

    晏亭梨从思索中回神,暂且将方才想的都压下,回答道:“是蛊毒?”

    她对南疆了解不多,多是从游记或南疆宫史得知。

    沈兰御笑了。

    从晏亭梨的角度看去,便能见他墨眉如水墨晕画,半束的乌发柔顺地伏在背上,如一卷墨绸舒展,薄唇边笑意浅淡。

    他声音清泠如泉,“南疆的最后一只蛊死于三百年前的宫廷失火里。

    世上传说许多,但至今南疆蛊还未重现于世。”

    他一身白青锦袍,走至窗前,将窗扇又推开了一些。

    寒风掠进来,转瞬便败于室内融暖之下。

    这扇窗正对着庭院,庭院门大开,望得见金楼殿宇。

    沈兰御的声音被风一齐递了进来,“所以,南疆人,尤其王室,如今最擅的,是毒。”

    ——

    晏亭梨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学辩毒的一天。

    沈兰御将摆在桌案上的四种生长得各异的草植都一一介绍了一番。

    “此为东盈果的汁液,色艳而味浓,只在春日结果,一树东盈,只结一果。”

    晏亭梨拿起琉璃瓶,瓶中桃红色的汁液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红流挂壁,冶冶如魅。

    沈兰御道:“东盈果虽似好果,却有剧毒。微毒便能致人呕吐、昏厥。毒量再大一些,不出半个时辰,便能毒死一个身体康健的壮汉。”

    东盈果的色泽艳丽浓郁,颇似桑果。

    “味道如何辨别?”晏亭梨好奇道。

    沈兰御示意她可以打开盖子,“东盈果带涩味,微苦。”

    浅嗅了几下,晏亭梨被这味道刺得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瓶东盈果液放置许久,气味较之新鲜的果液更为浓烈。

    晏亭梨将瓶子又封好,“又该如何解毒呢?”

    关键的地方她想到得很快。

    沈兰御将琉璃瓶拿起来,看着红液在瓶中轻晃。

    他轻声:“东盈果虽味重,可若入酒,则无味。”

    晏亭梨微有讶异。

    那的确是很难得的毒。

    只听沈兰御继续道:“东盈果的解毒法,是以毒攻毒。”

    用以相冲的另一种毒,是赤蛇血。

    赤蛇只生长于南疆,若非特地去寻,中原之地是难有的。

    赤蛇毒发,中毒者若无解药,便只能生生腹痛而死。

    赤蛇毒可用东盈果解,东盈果毒也能用赤蛇血解。

    二者互相克制,可相解毒性。

    这两样东西在南疆民间也极为稀有,多为王室贵族所有。

    “南疆公主身边有一条养了五年的赤蛇,”沈兰御将琉璃瓶放回匣中,眸光明暗不辩,“殿下,千万留心。”

    晏亭梨是很知恩善念的。

    她知道沈兰御是真的在好好地教她,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尊。

    她点着头,思绪却飘远一瞬。

    沈兰御并不是勋贵世家出身。

    江宁寻常人家,薄衣登科,寒门探花。

    多年艰磨,才得上京一片沈庭芳春。

    他父母早去,亦无近亲,虽为丞相,身有文士之风,貌比潘玉之盛,可以说是权名皆得,却从不举盏笑太平。

    尚未而立的年纪,已到了这样的位置,谁也不能说是只靠运气。

    但沈兰御在皇帝面前从来谦静清正。

    大抵是他从未有僭越恃权之举,于政务国事上也着实勤勉为民,从不结党营私,敛财造势,皇帝对他一直很信任。

    毕竟,一个身后没有权贵世家支撑,布衣出身的丞相,若真要处置起来,也实无掣肘忌惮之处。

    晏景清也很欣赏他。

    不止晏景清,天下多少人都在唇齿书文之上,慨叹一句“愿似君逢水,扶摇青云上。”

    或羡或妒的一句话。

    谁又知年少拜相的沈兰御长路独行,青云几何,风霜又几何呢。

    晏亭梨暂且掩下飞散的思绪,依旧笑得眼睛弯弯,眸间秋水盈盈点点,“我记住了。”

    ——

    晏亭梨在午时前便回了宫,午后沈兰御有事要出宫,只让她带几样草药回去再认一认。

    少女伏在桌上,莹润的纤指随意地拨了下草药,鼻尖萦绕着几种药材各异的味道。

    她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她从前并不主动涉足权争之事,以她的亲族,是不可能帮上晏景清什么忙的。

    而皇后的母族底蕴深足,虽然近年来被父皇有所打压,锋芒暂敛,但在上京依然是屹立不倒的清贵世家,自然不需要她再添什么力。

    换句话来说,就是她确实只需要寻乐妆扮,哄哄皇后高兴,在晏景清面前当个俏皮天真的幼妹,便能一辈子高枕无忧了。

    前世她便是如此。

    显然,这样不成。

    重生一回,晏景清依然把她当成需要保护得很好的幼妹,并不主动将那些党争之事告诉她。

    这定然也不成。

    晏亭梨不自觉地用手指压在唇上,思索片刻后,她坐了起来,“拿斗篷来,我要去东宫寻皇兄。”

    又补上:“前几日绣的护腕也一并拿上。”

    外头下着小雪,宫道上的雪日日清理,宫墙上的却堆砌成霜,似流云沉沉坠下。

    松香将伞稳稳撑在二人头顶,道:“殿下还没用午膳呢。”

    她语气关切,是真的担心她饿着。

    冬日体寒,更易伤胃。

    “我还不饿,”晏亭梨安抚她,“见完皇兄咱们就回宫。”

    到了东宫前,正好遇上晏景清身边的石玉。

    “皇兄在做什么?若是要紧的话我先等一等。”

    石玉笑着引着她们去书房,“殿下正在书房办公务,倒是不要紧,况且小殿下来了,奴也正好让殿下用些午膳,否则又要忘了时辰。”

    晏景清办公总是太专注,时常忘记用膳,或许过了时辰便索性等到下一顿。

    偏又不喜被随意打扰,侍从也只能苦个脸盼着自家殿下能出会神意识到饿。

    闻言晏亭梨无奈地看向书房的方向,“皇兄也还没用膳?都什么时辰了。”

    石玉很敏锐地捉到了重点字眼,“小殿下也......?”

    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没有底气说这话,晏亭梨顿了顿,闭上了嘴。

    松香和石玉对视一眼,对这对兄妹算不得好的相似之处更感无奈。

    晏亭梨进晏景清的书房,除了有外男的时候,其他时候是不必请示晏景清的。

    石玉便直接引着她进了书房,微笑道:“殿下,小殿下来了。”

    晏景清抬头,见了来人挑了下眉,便笑将手中笔搁下,“好久未见梨梨了,看来在沈相那学得很不错,面上都不见笑了。”

    他明晃晃地幸灾乐祸,晏亭梨脸一红,很是羞恼,“皇兄!”

    晏景清便微敛了笑,却依旧翘着唇,“好好好,不笑话你。小殿下今日大驾东宫,看来是有什么大事。”

    石玉和松香已经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的确是大事。

    晏亭梨正色道:“皇兄,嘉宁侯府的喜宴你没去,但闹出来的事你应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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