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和式建筑，竹、石、木的自然美学，处处昭示着这是一个传统的大家族。木制的回廊年岁已久，透露着年代感，却仍在府内仆人的打扫与维护下洁净无尘。两侧的竹林微垂着头，铺出大片大片的浓绿。

    天幕靛蓝，寂静着，无星无月。

    不过这一切的景色，似乎皆未映入那双眼睛。

    接近纯黑的眼瞳离散了光辉，这双眼睛的主人是正在走神吧？

    这样无星无月的夜，她似乎很久之前便见过了。

    全然相同的夜。

    五条江美没有刻意去回忆。

    余光中一抹白走进视线。江美离散的瞳孔开始聚焦，回了神。她看向那处。

    白发的孩童穿着银色的和服，和服上是繁复的暗绣，就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就那么静静的看着自己。

    是小悟。

    是她亏欠几世的孩子啊。

    一瞬间，江美记起了自己的处境。一瞬间，恍如隔世。

    是的，她再一次来到了这个时间。

    分不清究竟都是哪世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纷扰。

    几世的时光太长了，长到让她记不清从前的故事。碎片的记忆拥挤着塞入江美的大脑，最终却又没留下多少痕迹。

    最后，只留下了江美感情极为强烈时的记忆——

    大片铺洒的暗红色的血液充斥了视野的全部，悟被术式划破了脖颈的那一幕，江美永远不能忘怀，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悲伤，她目眦欲裂，几乎窒息，再回神，人便再次回到今夜。

    而无论哪一世，江美都清晰的记得，她最大的敌人是谁。

    芥见下下，原型是奈良时代的独眼猫妖，能力是以笔操控世界，从而汲取力量，维系妖力。现在已经化作人形，融入人类社会生活之中。

    现代社会，妖这个物种几乎已经绝迹。但芥见下下凭借它的技能不断地颠倒善恶，搅乱咒术界，吸收人们产生的恶念，以此长久地存在了下来。

    无数人的命运皆是它笔下的铺垫，悟的死亡景象也是由它画出来的。

    还有那个可以换身体的……术师？

    他与独眼猫之间是合作关系，也是江美视作死敌的人。

    一念之间，江美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现在，她看着眼前的人，天生的那一双五百年一见的六眼，碧蓝的眼眸澄净如洗，包罗浩淼宇宙的深邃与片片星云的璀璨，像是散发着幽光的蓝宝石。

    那干净的蓝色宝石是无机质的、淡漠的、无情的，是无悲无喜的神性的眼眸。

    因为这双眼睛，这个孩子，他可以生下来便是五条家的神子，是五条家下一任家主，是五百年一遇的六眼，却不能是她的儿子。

    江美知道，对于悟来说，自己并不是合格的母亲，公正地说，他们的关系，也只不过是比陌生人多见过几面。

    可现在江美再次脱离控制了，看着自己的孩子，母爱让她内心柔软。江美想，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再一次来爱自己的孩子了。

    要改变母子间的关系、让悟接受她，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美决心要把悟丢失的母爱、童年的美好都补偿回来。

    江美正要抬脚，一道女声突然在耳侧响起，“夫人，”声音轻软，是江美身边的侍女之一——小衣，“明天5点的机票，您今夜是否早点休息？”

    在独眼猫控制下的五条江美并不爱五条悟，相比起别家夫人对待孩子显得比较冷漠，凡事皆顺从于丈夫五条瑛，像是被困在封建教条的传统小女人形象。

    小衣一向会顺承“她”的意思，知道“她”不会跟五条悟说话，因此提醒江美早些休息。

    而江美此时才想起来，明天就是出国的日子，按照独眼猫的剧情，明天她和五条瑛就会去欧洲旅游并再也不会回来。五条悟将全权交由家族教育。

    此时才五岁的五条悟听到小衣的话，偏过了头，不再看江美。仿佛只是路过一般，继续顺着来时的路往前走了。

    江美见状连忙对小衣吩咐，“小衣你去把机票退了，我不出国了。”

    说完便循着五条悟离开的方向快步过去，没有理会小衣讶异的神色，一旁始终沉默寡言的侍女仍旧稳步跟上。

    走出回廊，身上的和服拘着她难以大步行走，家族礼仪灌输从小培养出的仪态使她步履虽快却也脚步轻轻，江美两人踏着石板还未过房屋的转角，一道没什么特色的青年男声在遮挡处后响起，仿佛十分气愤。

    “悟大人，”健出身于旁系，祖父与一位长老的亲缘接近，也因此健时不时被提拔，能够在五条悟的身边陪从，“家主和长老们都说，江美大人和瑛大人虽然是您的亲生父母，但他们对您并没有感情。”

    悟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神色仍是过分的冷淡。

    健神情好似怜悯，“不过家主和长老都会精心照顾悟大人的，所以就算他们不在乎悟大人，其实您也根本不必在意。”

    “悟大人您这次又只是白白走了一回，这样的父母，您何必留恋向往？您已经是下任五条家主了，有家主和长老们的培养，您一定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家主。”

    海一般幽深的蓝，一瞬不瞬地盯住他，那眼底的冷似乎能够穿透人的皮肉。

    “住口！”江美实在忍无可忍，几步迈过房角，大声喝断。形状良好的眉头此时也拧起。

    闻声回头，主仆二人皆是意外。健愕然不知为何她会在此，拥有六眼早知她在的悟却是诧异江美的性情似有所不同，但悟此时仍然并不知道江美为了自己而来。

    “作为仆从你就是这样嚼主人家的舌根的吗？蠢毒的东西！简直信口雌黄！”

    骂过了人怒气稍歇，微微侧头，江美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去告诉管事的长老，立刻把这个人调走！”

    “是。”侍女声音平静，声线冷硬并不温婉。

    她走到健的面前，“什么名字？工号是多少？”

    得到答案后，侍女点点头，“跟我去长老那里。”

    便带着一脸灰败的健离开了。

    江美心中暗暗点头，这侍女人还怪不一样嘞。话少了点，但办事蛮靠谱。

    回头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走了一个会说话的，悟身边还有一圈护卫。

    江美走到悟身前，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悟看着她，虽不知道江美要做什么，却并不担心。不是因为二人彼此的血缘关系对她有信心，而是对于自己的价值拥有认知。

    江美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诚恳地为过去的自己向悟道歉，“对不起，小悟。妈妈之前从未尽到过身为母亲的责任。”

    “妈妈明天不会出国，”顿了顿，“以后也都不会出国。妈妈会陪在小悟的身边，用剩下的时光去爱你、补偿你，直到我的小悟长大，不再需要妈妈。”

    她的眼神温柔，却在说出“你可以……”的时候凝噎。

    她试探地伸手想要摸摸悟的发，然而悟见她动作，立刻下意识后退。

    江美眼神黯淡一瞬，却并不气馁。

    悟躲开了她的手，转移了目光，神色仍是无悲无喜，不知道心里有没有想什么，如果想了，又想了些什么，是否该奢求他有所触动呢？

    冰山不是一日而起，破冰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接下来的，得靠诚挚的爱与实际的行动。

    江美单手捏了捏小指指腹，再次开口。

    “小悟，你愿意跟妈妈一起去夺回抚养权吗？”她眼睛里映着悟身后的晚星，温婉的笑容却像发着光一样，“如果你还愿意再给妈妈一次机会来接受妈妈的话。”

    悟同她对视良久，眸光动了动，终于开了口，“我不想被他们限制自由而已，”声音很轻，“相比他们，你看起来还好一点。”

    江美笑了起来，暖流划过胸膛，满心洋溢着“我家崽子好乖好卡瓦”的幸福感。

    若无云霭，当月上中空。自从六眼诞世，整个五条家都底气十足，却也因此需要面对更多的暗涛汹涌，五条家主还是没能摆脱加班的命运。将将解决完族中大小事宜，放松地坐在阳台地板上感慨夜色，手中的焙茶还没喝上几口，便迎来了母子二人。

    几人跪坐在坐垫上，江美正色，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嗯……”家主捋了捋蓄的胡须，沉吟了好一会儿，“六眼是五条家族的最大依仗，如果失去了六眼，整个五条家族将会遭受莫大的打击。”

    家主眼神犀利，“拥有一个废物的六眼，同理。”

    “我以为先前你们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准备就此不欢而散，“道理正是如此，五条家的六眼还是交由五条家培养的合适。”

    “等等，”江美态度也冷了下来，“我身为孩子的亲生母亲，却连监护、抚养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母亲本就应当陪在孩子的身边，照顾孩子长大，也有权利培养他成为优秀的人。”

    她冷静自若的目光盯住家主，“家主这样的说辞恐怕没办法令我和我的家人信服吧。”

    她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出：“小悟的抚养权我一定要得到。”

    家主重新审视了江美，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前可从未见过江美如此有底气的一面。

    确实，五条江美那一脉人如果想要回五条悟的抚养权，恐怕不好糊弄啊。

    适时，江美笑了，她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抬手做了请状，“家主，不想坐下聊吗？”

    谈判这才真正开始。

    谈判的中心人物五条悟却只是看着。

    悟前五年间从她身上得到的音节都没有江美今夜谈判说的话多。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五十卖不卖？”

    其实江美也不是天赋型谈判选手，不过江美想对失败的人提一个建议——“那是因为你的爱不够啊！”（bushi）

    据理力争的结果就是，最终家主同意江美适当插手悟的生活，但是悟必须接受家族特殊训练，训练之余的时间归江美管。

    院门外，迈出了第一步的江美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悄悄伸出了手。

    小悟应该也会开心吧？趁着他不注意偷偷牵住他的小手是有几率成功的吧？对一个母亲来说，牵起崽子的手一起散步，这会是何等的幸福啊！

    刚完成这么开心的事，拉近一下母子感情也是可以的吧？对吧？对吧？？对吧！！！

    江美的指尖一点点接近旁边自然低垂着的小小软软的、还有些肉嘟嘟的小手……

    好耶！

    ……失败了

    “你在做什么？”

    “咳咳。”为了牵到小孩儿的手，本来身形便颀长的江美腰都要侧弯成六十度了，悟又怎么可能看不见呢？

    对上悟那像极了她的一双大眼，江美连忙直回了腰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刚才对视那一眼，自家崽子眼中好像还有些无语的意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家族たち、誰か知ってるよ！

    原计划：悄悄的伸手，被发现的不要！

    实际上：悟：……盯——（世界上坠好使的眼睛正在盯着你）

    唉……江美心中可惜，多好的机会啊……

    牵起嘴角，江美自然地转移话题，“妈妈先送小悟回房间好吗？你该睡觉了哦。妈妈替小悟请了一天假，明天妈妈带小悟出去玩好吗？”

    五岁的孩子，只有今天出过宅门，还只是为了击杀咒灵，锻炼悟的能力。

    江美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安排这一天的时间，弥补小悟的童年。

    “嗯。”高冷小悟回应。

    悟当然期待外面的世界了。但悟已经是成熟的五岁小孩儿了，再心动也不可以表现出来。

    凉爽的夏夜晚风婆娑着竹叶，枝叶纷披，蝉鸣鼓噪，不时兼有远处蛙声此起彼伏。

    这条路呢，并不短，却也不算长。一路嘴角清浅弧度未消，难得的一段路，也是母子二人此世从未有过的岁月静好，江美已是满足。

    江美知道，小悟眼睛的副作用，六眼对小孩子的大脑伤害还是很大的，夜里睡觉时附近有人都会吵到他的眼睛令他无法入睡，甚至会引起头痛，更别说什么抱着崽子睡了。

    为了悟的安全，房间五十米开外会有一众人围成圈保护，卧室的范围还设下了一层帐。

    “好了哦小悟，”江美脸上是温婉的笑，“妈妈看着你进屋就离开，这样就不会吵到小悟的眼睛啦！”

    江美没有悟那么好的眼力，夜色很轻易地掩盖了悟嘴角微动的变化。

    “晚安哦，小悟。”

    转身之前，悟只低低应了声，“嗯。”

    晚安。

    直到小悟的身影被拉上的木门完全遮挡，江美还在表面一派淡定内心疯狂呐喊！

    家人们谁懂啊！

    一个孩童的声线就算再怎么沉着从容，语气再怎么端庄矜重，依旧是软软的娃音啊！

    一下子击中了她这颗老母亲的心呐！

    江美立在原地激动了须臾，才想起来该走了。

    可惜没有办法搂着这么可爱的崽子睡觉啊。

    江美知道悟的院子外有人暗中保护，悟的卧室还有专门设下的帐，所以她并不会太担心悟一个人住，转过身踏着夜色往回走。

    迈进院门后，小衣迎了上来，“夫人，您和大人的机票已经取消了。”

    “嗯，我知道了。”江美点了点头，却并没有直接进入母屋，而是对小衣吩咐，“收拾一间厢房出来，我今晚歇在那儿。”

    奇怪。真是奇怪。小衣诧异了一瞬便点头应是，心中却还是嘀咕，今晚开始夫人就变得好奇怪。

    小衣跟江美汇报完，去处理仆人的侍女也走上前进行了汇报。

    事情的发展很顺利，“五条健是四长老的人。”

    窗外夜色沉沉，“我知道了，”江美点了点头，又看向她，眼底是满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