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从车内提着裙子跳出来,然后弯下腰去搜集那些被她四散的恶心纸团。
斯莱德抱着他的头盔站在一旁的灯光昏暗处,没人能读懂他脸上的情绪,或许冬青有些希望,但阿琳娜绝对不行。
她的大脑还没从情绪大起大落后的麻木中恢复过来,有种被泡在温水中的惫懒感,世界对她来说成了懒洋洋的鱼缸。斯莱德就伸手别过她的身子,丧钟冲着她的脸直皱眉,抽出几张纸,粗暴地重新擦拭她脸上花掉的睫毛膏。
“我觉得这没用,”片刻后,阿琳娜嘟囔道,“这得用专门卸妆的家伙。”
“我打赌那个小混蛋会把这件事算在我头上。”斯莱德听起来不太愉快。
阿琳娜对此并不抱有一丁点的同情,她顶着一张花脸冲丧钟直傻笑,直到男人终于忍不住扭头就走。
他们肩并肩地站在了电梯里。
冬青的安全屋只为了他本人专门设计的,斯莱德高大的身材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尤其这儿还加了一个并不娇小的阿琳娜。狭小的空间让阿琳娜几乎贴在了斯莱德怀中,她能隐约闻见男人须后水的薄荷味中混杂着一点不明显的血腥气,她毛绒绒的头顶蹭着斯莱德的胡子。
这似乎让丧钟有些痒,阿琳娜瞧见他的鼻翼扇动,艰难地忍下一个喷嚏。
她又往斯莱德那儿贴了贴,一股难得的好奇心促使她去瞧见更多丧钟窘迫的模样。
“一天中,你能至少有十秒表现得成熟点吗?”那只独眼凶狠地瞪着她。
“哦,亲爱的,”阿琳娜眨着眼,她知道这时候自己的睫毛会像蝴蝶翅膀一样轻飞,她过去在红房子,靠着这招逃过了不少惩罚,“我以为你会喜欢你替我买的香水呢!”
独眼瞪了她好一会,斯莱德的表情在震惊和疑惑之间定格,他张了张嘴,似乎马上就要有一些刻薄话从里面喷薄而出,好在他控制住了。
“别用这招,阿琳娜,这不适合你。”
阿琳娜站直身体,她扯扯自己的裙摆,不情不愿的,“好吧。”
现在的情况真有些尴尬。
他们被迫挤在一块,阿琳娜盯着跳动的数字,一会又侧头瞧瞧斯莱德阴沉的脸和鬓角的白发,他们的体温隔着制服逐渐靠拢。丧钟的盔甲摩擦着深绿色的丝绸,丝绸后是女人更柔软的皮肤,布料的光映在冷硬的盔甲上,这情况有很久都没有发生了,上一次还得追溯到他们过去的那段好时光。
想起那段愉快的日子,新墨西哥州的戈壁,沙漠里飞驰的车辆,远处挂在泳池边缘橙色的太阳。即使那段时光并不以美好的故事为结尾,也让阿琳娜的心不可抑止地软了下来。
她在内心给自己鼓了鼓劲,数着数瞧见电梯门打开,斯莱德侧过身来让安全系统检查他的指纹和瞳孔。
光线扫过他那只冰冷的独眼。
“斯莱德,我……多谢你,为了最近的一切。”阿琳娜声音很低很小,她不常用这样郑重和温柔的语气,轻柔地像情人间的呢喃,可她认为斯莱德应该得到这一句。
只是承接这句话的人僵在那儿,像是收到了极大的惊吓,丧钟猛地转过身,他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阿琳娜的表情。
“怎么……嘿!”
阿琳娜被男人猛地钳住双臂,斯莱德动作极快,阿琳娜尚且来不及挣扎,丧钟就空出一只手翻了翻她的眼皮,仔细检查了她的瞳孔。
阿琳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斯莱德这是在排查她被下药的痕迹,怒气冲散了她难得的温柔情绪,她提起脚,用高跟踹着丧钟制服的连接处。
“操(你的!斯莱德!你又在发什么疯!”
丧钟硬生生忍下了这一脚,他咬着牙,手伸过去摸了摸阿琳娜的后颈,那一块皮肤微凸,里面的炸弹存在感依旧鲜明。
这是在排查她被替换的可能性。
她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去,留给面前的男人一个眼白,阿琳娜默不作声地深呼吸,她极力忍耐更多爆发出来的怒气。这儿的环境太过狭窄,丝绸连衣裙对上凯夫拉纤维不会有任何优势,她的指甲也没法和丧钟的剑刃抗衡——上帝保佑面前这个男人,他多幸运,他刚刚差一点就又要和死神擦肩而过了。
“你今天遇见了什么了?”斯莱德仍充满怀疑。
“嗯?什么?”阿琳娜没反应过来,今天和迪克·格雷森的会面让她下意识心虚起来,好在刚刚她的愤怒让丧钟把她的吃顿解释成了余怒未消。
“你对我道谢,阿琳娜,”斯莱德·威尔逊面无表情,“你过去甚至把我剖开丢在地板上等死——你把我出卖给阿曼达了?还是娜塔莎·罗曼洛夫今天会再次举刀站在我床头。”
“不!我没有出卖你!”阿琳娜高声反驳,她紧紧拧着眉头,“娜塔莎她……她真的这么讨厌你?”
“哈,”斯莱德说,“如果这能让你感到安慰,我也很讨厌她,我以前从没想过我会这么厌恶一个罗曼洛夫这样的女人。”
“呃,我今天还是老样子,喝酒,打牌,我瞧见了扎斯,不过没机会动手,”她下意识地隐瞒了迪克·格雷森的出场,哪怕她仍未下定决心,“我想扎斯盯上我了。”
“很好。”斯莱德说。
“我们什么时候彻底解决他?”阿琳娜试探道,“明天?后天?是不是要抽空带那孩子去医院复查啦?我看杰森最近走得很不错了。”
“明天。”
“明天?”阿琳娜反问道,“你之后有什么额外的安排?你今天见蝙蝠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有点太在意蝙蝠了。”
斯莱德并没有过多解释,他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们在哥谭,亲爱的,我只能盯紧蝙蝠。”
阿琳娜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她直觉斯莱德有些事没有对她坦诚,她像只漂亮的猫那样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猎物,直到丧钟率先移开视线。
“蝙蝠有古怪,”他退了一步,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我要去调查一些事,和人谈谈心什么的,我想我们可以在三天后彻底解决扎斯。”
“没问题。”
阿琳娜应和,她内心那一点隐瞒的愧疚终于扑灭了刚刚的怒火,终于,在斯莱德试图从她身侧挤出电梯的那一刻,阿琳娜轻轻抱住了他。
她像是抱住了一块火热的石雕,威名赫赫的雇佣兵不动了,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失去了威力,哎呀,阿琳娜用自己的脸去蹭男人的胡须,她感受到了斯莱德突然加重的呼吸声。
第二声道谢是说不出口的,可他们缓缓重合的心跳说明了一切。
这是多么冷漠的一个人,阿琳娜心里想着,这个男人背叛过自己的妻子,抛弃过自己的儿子,他在自己曾发誓守卫的国家里干着违法的勾当。那场残酷的实验在他最好的年轻日子里摧毁了他爱人的能力,给予他力量的同时又磨灭他的人性。
斯莱德是如此自私和傲慢,他漠视一切,金钱,朋友,爱人,甚至他自己,阿琳娜不清楚这是实验汲取的代价,抑或是他本性如此。
她只是感到有一双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脊背,手心的温度烫着她颈后凸起的炸弹。
她知道他此刻尽力了。
*
厨房有香味飘出来。
蛋白质和脂肪的气味总是令人着迷,尤其在舒适安全的环境里。
阿琳娜换下裙子,穿起了旧衬衣,她把脸上厚重的妆容和残留的泪水一块洗干净,从高跟鞋中解放出来,整个人蜷缩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她的手中抱着一个巨大的碗,里面装满了玉米片和薯片,高热量的油炸食品让她在杰森·陶德的打量目光下也昏昏欲睡。
“一切都还好吗?”那孩子问她,语气里充满不信任。
“还不错,”阿琳娜抽抽鼻子,她看向和香料一起在锅中翻滚的牛肉,“这闻起来真香。”
厨房外传来键盘轻轻敲击的声音,那是斯莱德在检查哥谭的最新讯息,或者在同冬青联络。厨房里,杰森·陶德为这声赞美洋洋得意,把害羞化成了给胡萝卜削皮的动力。
“我很久没做饭了,这不是我的菜谱……有人教过我。”他咕哝道。
阿琳娜的赞美也绝非虚言,实际上,她认为倘若一切结束后,杰森·陶德完全可以凭借这项手艺谋生。牛肉在锅中呈现诱人的颜色,汤汁醇厚,蔬菜和香料在锅中起起伏伏,她的唾沫只这一会就开始不停分泌。
“我饿坏了,”她坦诚说,“赌场没什么东西能吃,我也不乐意在那儿吃东西。”
杰森·陶德在她的薯片碗里多放了一些胡萝卜条,他很乐意旁人称赞他的手艺,或者他这道经典菜谱。这会他甚至乐意给阿琳娜多调一些酱汁,用来搭配玉米片和胡萝卜,这是阿琳娜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很棒。”她冲孩子竖起大拇指,为了牛油果和酸奶在嘴里融合的口感。
杰森·陶德的手现在也恢复得相当不错了。他拿刀切蔬菜的动作沉稳有力,站在案板前的身姿也挺拔不少,想必再多用些时日,他把匕首捅进人心口的动作会和他切碎蔬菜的姿态一样优雅。
“你明天有空吗?”阿琳娜想起了画展的时日,“该去医院复查一次了。”
“明天?为什么是明天?”
“哦,”阿琳娜理所应当地把事情推卸给了斯莱德,“斯莱德有些别的安排。”
男孩沉思了一会,他的刀口悬在蔬菜之上,映着炖锅那儿的火光。火光还映在阿琳娜的长发上,映在她伸向玉米片光滑的手背和男孩脸上硕大的伤疤上。斯莱德找来了最好的药物,显而易见,这对于男孩的伤势并没有起到预期之中的效果。
身上割裂的皮肤可以修复,扭曲的脊椎可以藏在衣物之下,而他脸上那个不容忽视的字母,阿琳娜拿它束手无策。
那个字母就那样狰狞地躺在男孩的侧脸上,无论是谁,第一眼看见男孩,都不会注意到他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或者是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那个字母吸引。
小丑的字母。
杰森缓慢地摩挲着刀锋,这个动作让阿琳娜下意识地停止了继续吞咽玉米片,她的目光随着刀锋游走在皮肤上。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孩子,肌肉绷紧,打算一会随时抢走那把刀——
杰森·陶德回过神来,他扭过脸去,不让阿琳娜瞧见那道伤疤,“我可以让医生上门来检查。”
“我认为那会增加我们暴露的风险。”阿琳娜谨慎回答道。
这个孩子不可能一辈子都龟缩在这间小屋子里,阿琳娜犹豫着,她突然想起上次这孩子打算迈出这间屋子的理由——是为了什么?
哦。
是为了她。
他忧心她不能独自一人去往黑面具的地盘。
这糟透了,这简直像是阿琳娜在利用杰森对她的感情做些什么一样——她知道有些父母擅长这个,而她一点也不擅长,尽管在她看来,让这个孩子主动踏入人群是和她当初走出九头蛇监牢一样重要且困难的大事。
她吞了口唾沫。
“我可能也要去那儿检查一下,打点止痛针,”阿琳娜试探着开口,她摸向自己的后颈,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哥谭太多雨了,我的老毛病在提醒我。”
“你的炸弹?!”立马,眼前的男孩就抛开了他自己身上的问题,他语无伦次,“你的炸弹在痛?怎么会?有办法解决吗?”
“放轻松,如果有人往你的脖子里装了个炸弹,你也会不舒服,尤其在这种天气里,”她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别担心,这是可控的,我不会因为情绪失控就把这栋居民楼的人送上天,这听起来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我又没有绿皮肤。”
“你认识托尼·斯塔克,他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想我们在谈论托尼·斯塔克,又不是上帝。”
“他总在他擅长的领域自称上帝。”
“哦,天啊,”阿琳娜被逗笑了,“你真了解他。”
杰森·陶德没有笑,他神情严肃,继续逼问道:“你为什么不把它摘掉?既然你现在能控制这个家伙了,说明复仇者一定对它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不解决它?为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为什么还要做那只背着炸弹,跨越战壕的狗?
阿琳娜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有几秒钟,她想扯开这个话题,或者掉头就走,但她制止住了自己。这个男孩对她抱有纯粹的善意和好感,在他一团屎一样的人生里,他仍希望阿琳娜过得更好。
她有很多年没碰见这个了。
杰森·陶德值得一些真实的东西。
他值得阿琳娜对他诚实。
“因为,”天知道他们怎么把话题扯到这里的,明明几分钟前,这里还是轻松温暖的饭前谈话,“因为……”
阿琳娜咀嚼一块玉米片,这次她感受不到辣椒的香气和海盐的微咸。
“因为我确信在将来的某一天里,有极大的可能,它会派上用场。”
“真正的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