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法三章

    这是明月枝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温和地称呼他。

    她说话时的腔调跟她这个人的性子不大一样。

    她的性子是倔的,声音却是柔的,总有一种春风绿杨拂面而来的感觉。

    除非气极了亦或者防备着那个人,才会显出铿锵的一面,而这一面往往又是她对着他最多的样子。

    她对她师姐不会这样,对那个总是对她出言不逊的掌门之女也不会这样。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样舒缓又郑重的语气,跟他说话,叫他的名字。

    东方既白停下手中动作,收起面上漫不经心的神色。

    他看向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明月枝抿抿唇,说出自己的想法:“在约法三章之前,我想定义…唔…不对,应该是说明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当然,东方少主也可以在这期间提出疑议。”她微微笑着,觑了一眼东方既白的神情,确定没什么问题才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类似于两个人合作开了一家酒楼,炼化结璘魄便等同于经营酒楼。”

    “而在这个合作的过程中,我投入了实质性物品,也就是我自己的灵体。”明月枝拍着自己的胸口,顿了一会,才道,“至于东方少主您,投入的则是技术性指导。”

    这种技术性指导还偏向一次性的,毕竟她现在已经差不多摸清楚怎么融寂灵火了,但这个话不好说出来,一方太强势太高看自己,合作就容易告吹。

    明月枝斟酌着说道:“也就是说我们双方都为这场合作提供了一定的合作基础,但…”

    “但话又说回来,经营成果的好坏主要是看真正经营酒楼的人,类比到咱们之间的关系,便应该是真正炼化结璘魄的人。”

    “所以…尽管东方少主的实力修为远胜于我,但究其根本,就事论事,在这项合作中,炼化结璘魄还是需要鄙人出最多的力。”

    “所以…其实咱们俩在这场合作里头也能算是并驾齐驱的,对不对?”

    明月枝飞快地连用两个“所以”,一步一步说出自己的目的。

    她需要东方既白承认他们两人是并驾齐驱的合作伙伴。

    从双方目前的实力上来看,当然说不上是旗鼓相当或并驾齐驱的,所以她只能先让他承认他们两人之间是合作状态,再提出并驾齐驱这个概念。

    毕竟从投入来讲,她的投入远远高于东方既白,结璘魄由她本人提供,炼化结璘魄期间的痛苦也由她自己承担。

    但她仍然愿意将这项由她自己个人经营的项目称为合作的一个原因是,她需要借助东方既白的能力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为自己留个帮手。

    结璘魄的存在暂且要当做一个秘密来处理,而经过鬼饕餮一事,她也确定未来这一路上的历练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万一灵火所处的位置很危险,那么她就需要一个照应的人,这个人选当然是本来就知晓这个秘密的东方既白最好。

    再者,也是因为炼化结璘魄对东方既白同样至关重要,否则他不会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生怕她死了。

    在未来这段暂认遥远的路途上彼此照应,他便能保证她在炼化结璘魄后,将成果第一时间交付与实施——也就是治好他的怪毛病。

    所以这项合作对双方而言,都是非常合算的。

    一通分析下来,明月枝多了几分信心,扬着下巴等待东方既白的回答。

    却见那人只是勾唇淡淡一笑,双手抱臂道:“明月枝,你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其实我可以直接从你身上取走结璘魄。”

    他微微倾身,离她更近了些,凤眸斜着睨过来,便带上几分冷意:“商人从来重利轻别离,所以挤走合作伙伴这种事情也屡见不鲜,不是吗?”

    “……”

    明月枝咽了咽口水,东方既白这模样,倒叫她有些拿不准他说这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调侃了。

    早知道就不拿经商这种事情打比方了,这是类比对象选错了。

    要是方才是拿炼剑来打比方就好了,他们之间可不就是炼器师跟剑修的关系吗?她炼剑,他租用,是剑主与租客之间的关系。

    他总不能说他将钟暝山租出去了,租客就能将他这个钟暝山的少主人挤走。

    还是失策了…

    明月枝撇撇嘴,先前自信扬起的下巴又低了下来,两手扒着桌缘,下巴叩着桌子,很没底气地说道:“东方少主,咱们都走到炼化这一步了,就不要再走回头路了嘛。”

    再说了,她还没嫌弃他未来要堕魔呢。看在师父对钟暝山主君还算认可的份上,她才愿意跟他合作的。

    她还想好了,以后若是有能力了,就会尽力挽救他堕魔的命运。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会因为什么堕魔。

    东方既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见她将方才那高高翘起的尾巴放平了,才勾唇笑笑,喉间清晰溢出一声“嗯。”

    明月枝转头,秋水眸微微睁圆,她仿佛确认般地也“嗯?”了一声。

    “你刚刚是不是应我了。”她有些急切地去拉他的衣袖。

    “所以你也认同了我们在合作过程中是并驾齐驱的关系,对不对?”

    东方既白依旧没什么表情,将自己的袖摆从她指间扯出,眸色淡淡:“先说一说你的约法三章。”

    这是有戏了!

    “好的,东方少主。”明月枝立刻起身,朝他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后,面容严肃地掰起了手指头,“这第一条就是,在治好你的病之前,不论玄微宗与钟暝山的过去有何恩怨,我们都暂且搁置。”

    她眸光微缩,有些紧张地看着东方既白,上来就是一个大炸弹,她也不确定他愿不愿意接。

    或许方才她应该将这一条放在最后?

    东方既白给自己倒了一杯甜粟酒,片刻后才在明月枝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可以。”

    东西已经取到,如非必要,他不会再踏足玄微宗。至于过往的那笔账,还有那几个老东西的问题,他也并不打算跟玄微宗的小萝卜头纠缠。

    眼见最难的一条他都答应了,明月枝略松了一口气,连忙接着道:“第二条约定是,不要在人前透露你钟暝山少主的身份,依旧以原来山魅的身份处世如何?”

    明月枝觉得这一条他应当不会拒绝,毕竟他当初在她面前便是以山魅自居的。

    但东方既白没有立即应下来,反而沉默了,明月枝有点不理解了。

    直到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东方既白才举杯,喝下第二杯甜粟酒:“可以。”

    “那第三条是,作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搭档,请东方少主尊重我的人格。”打铁趁热,明月枝赶紧抛出最后一条。

    这是她认为的能让这项合作维持下去最重要的一条约定。

    “?”

    东方既白挑起精致的眉梢,有些不解地看向明月枝。

    明月枝适时展露自己友好而温和的笑容,仔细为他解说:“比如最好不要用诸如蠢、笨等贬低性词汇称呼您的合作方,这样会显得很不礼貌。”

    “我想您也决计不想从我嘴里听到傻大个这样的称呼。”明月枝真诚地为他打了一个比方。

    “你可以试试。”东方既白笑笑。

    明月枝直接忽略他的威胁,指尖扣着手心,收了面上的笑,认真道:“东方少主,我还是想明确有关尊重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未经对方允许…擅自以自己的方式推动事态发展,让对方陷入不利境地。”

    这一条明月枝没有过多解释,聪明如他,应该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想某一日再来一回当初炎天石上的那件事了。

    东方既白没有多问,垂眸给自己倒了第三杯甜粟酒,满杯,一饮而尽。

    速度这么快,明月枝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她抿了抿唇,给约法三章划上句号:“我给出的条件为,这期间你如果需要我的血缓解病情的话,可以随取随用。”

    “但…要给我留条命。”

    约法三章的三条都是在约束他,总要适当给个胡萝卜,这点人情世故还是要有的。

    “你倒是挺公平。”东方既白勾唇。

    “那是。”最难搞的人都搞定了,明月枝突然有些骄傲。

    “给我也来杯酒。”她弯着唇,伸手便要去拿他方才倒酒的酒壶。

    东方既白按住了壶身:“不行,这个你喝不了。”

    这里的甜粟酒不是普通人酿的,按照她喝果子酒都能醉的德行,她今天可能出不了这个门。

    “怎么可能?”明月枝不信,定是他诓她。

    虽然她的酒量不算好,但不至于有什么酒是他能喝但她却喝不得的。

    东方既白瞥了她一眼,幽幽道:“那就是这酒太贵了,我不舍得给你喝。”

    “……”

    早说嘛,明月枝讪讪撒开了手,摸向一旁的梅花酿酒壶。

    梅花酿清冽,口感并不醇厚,但香气很浓,明月枝连喝了几杯,桌上的菜肴都吃得差不多了,正事也商量好了。

    她便撺掇着东方既白早点回去,客栈那边还有一个人等着安置。

    出了门后将在门口数圈圈的一偶一猫提了起来,塞回自己的布袋里。

    夜色里刮来一阵风,刚喝酒就见了风,她又是个三杯倒的酒量,脸上立马红了一片。

    眼睛也湿漉漉的,仿佛映着水光。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路沉默走到客栈附近。明月枝扶着眩晕的头,往天上瞟了一眼,方才回来的路上听到人说今日有烟火大会。

    本想在入睡前欣赏一会,看来现在还不到时候。

    “对不起。”

    耳边猝不及防飘来一句话,明月枝脚步一顿。

    她看向东方既白,道:“什么?”

    “对不起。”东方既白重复了一遍。

    明月枝脚步不停,嘴角倏尔间噙上笑意,却不顺着话茬接应,只扬着眉,侧眸乜他,眸光略显迷离,似是含混未知,又像一只得意的小狐狸。

    “你方才说了什么?”她眯着眼道。

    “明月枝,你别得寸进尺。”东方既白弯下了腰。

    虽然已经强自压下同样要弯起的嘴角,似嗔似笑的声音还是从他的唇齿间溜出。

    在柔软月色的映衬下,这句话反而像极了纵容。

    东方既白勾住明月枝肩上的布袋子,止住她还要往前走的脚步。

    他知道她听见了,她嘴角毫不遮掩的笑容便是最直接的证据。

    但他不能生气,也不可能生气。

    明月枝回首,绞了绞手边的衣带,唇瓣微抿着,轻而易举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朝他眨眸道:“可是东方少主,人家真的没听清楚哎。”

    东方既白一动不动,在明月枝疑惑他是不是僵住了的时候,注意到了他逐渐紧绷的下颌,余光里还瞥见他捏着扇柄不断在松与握中变换姿势的手。

    揶揄到这个份上,明月枝心满意足,正打算见好就收。

    但东方既白突然上前了一步,高大的身形靠近她、笼罩她,长发如瀑般向她倾斜,倾倒在她的肩上。

    柏子香扑鼻的那一刻,耳畔传来犹带温热的气息,她听见他说:

    “明月枝,我在同你道歉。”

    “为你筑基那日我对你的冒犯,向你道歉。”

    “明月枝,对不起。”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贯来的清越,不急不缓的慵懒,仿佛松泉绕石,林间落雪。

    明月枝分开视线去看,只能看清他红透的耳珠,很像她曾经总是贴身带着的那串红玉珠串的珠子。每一颗都殷红圆润,宛若红梅子。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明月枝只觉得胸口某处重重一跳。

    她有些慌乱地别开眼,有意不让自己的视线继续停留在他的耳垂上。

    她看天也看地,看人也看灯,但是好像什么都止不住这一刻一声声兀然出现的心慌意乱。

    她只能强装镇定,得益于多年冰块脸的养成,这算她的拿手好戏。

    手心里洇出一点汗,明月枝装模作样地颔首:“既然少主的歉意如此诚恳,那我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你吧。”

    她老神在在一般欣慰地拍了拍他近在咫尺的肩膀。

    但是雀跃的另一半心脏忍不住为此情此景得意洋洋,于是面部表情里最明显的动作率先暴露于人前。

    她嘴角的弧度已然笑到最大,两排皓齿在客栈窗边的灯火与白水城昏暝的夜色里,明晃晃地照着人的眼。

    这得意之情未免太过,东方既白挑了挑眉,心中虽震惊天下怎么会有人连牙齿的排列与形状都如此符合他的喜好,却又忍不住去捉弄那条已然于无形中翘起的尾巴。

    他伸出两指,捏住了明月枝丰莹的颊肉,勾唇道:“可是明月枝,你现在真的笑得好蠢。”

    “……”

    天际一朵烟火炸开,白水城的烟火大会虽然延迟,但终于抵达。

    这一刻星垂平野,银汉迢迢,白水城亮如白昼。

    东方既白站在原处,看着自己鞋履上又多出来的一个大脚印,看着那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的背影。

    良久后,一声低沉短促的笑随炸响的烟火落进了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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