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傍晚的九幽国，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如同绿色的汪洋大海;绯红的云霞与天际相接，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一个小女孩在草原上无忧无虑地跑着，一会儿停下来，采一把野花插进竹篮，一会儿又跑开去，追着翩跹的蝴蝶。夕阳照在她的发丝上，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暮色渐浓，女孩掏出怀中的令牌，招呼着身边的少女:“小桃姐姐，咱们回城去。”
“好～”
话音未落，女孩便一蹦一跳跑开了，少女一边追着一边喊:“唉，公主，慢一点，小心摔着!”
九幽城中，两军兵戎相见，激昂的鼓声，铿锵的刀剑声，绝望的呼喊声，呻/吟声，小孩的哭声，人马倒下的声音全都交杂在一起，冷风阵阵，像利刃划过人的脸颊；血色氤氲，遥遥染红了天际。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得一声声嘶哑又有力的号令:“起来，再战！”
“再战！”
“再战！”
“再战！”
只是，攻城之人，连绵如潮水，纵使守军拼死抵抗，终究寡不敌众，声势渐弱。
“再……战……”中箭之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强敌宣战，最终倒在血泊之中。
他的双眼带着仇恨，直直地盯着敌军。
死不瞑目。
一阵窒息般的宁静。
而突然，一声号令划破天际。
“再战！”
“再战！”
“再战！”
一个倒下，又有一个声音喊起来，直到被敌军的人潮彻底湮没……
“报——”
“将军，攻下来了，咱们可要班师回朝?”
那将军面露喜色，一挥手吩咐道:“传我指令，即刻班师!”
“圣旨到——”
太监一遍念着，将军的脸色越变越差，却只无奈地伸出双手，颤抖着说道:“臣，接旨。”
送走了太监，将军的嘴角抽了抽，吩咐道:“放火。”
“啊？将军，这……”
一把长剑抵在胸膛。与长剑一样冰冷的，还有将军的命令声。
“这是军令!”
熊熊大火燃烧起来。
那样盛大，盛大到把整个九幽城拢在怀中；又那样微弱，薄薄的火舌缓缓地侵染着这座宏大皇城的一砖一瓦。
匆匆赶来的女孩吓得呆了，她身旁的少女也吓得呆了，走时，尚是一座皇城，来时，已成一片废墟。
“阿娘呢，我的阿娘呢？我要找我阿娘！”
女孩哭喊着快步冲进火海，一旁的少女匆匆用衣袖抹去泪水，赶忙死命地拉住她，劝道:
“公主，使不得啊！”
“我阿爹在里边，我阿娘也在里边，你让我进去，我要回家!”
“公主！”
就在这挣扎的刹那，一面带着大火的残垣倒了下来，直直地向女孩砸去。
少女闻声抬起头，千钧一发之际，死命推开了女孩。
顷刻之间，少女被死死压在带火的危墙之下。
“小桃姐姐！”女孩声嘶力竭喊道。
“小桃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进去了，不进去了……我去找人救你出来，我这就去找人！你等一等，好不好？”
“公主，徒劳无功罢了。回来，听我……说句话。”
跑开的女孩又含着泪转过身来，跪在少女跟前，纤纤玉指伸入火中，几近疯狂地用手扒开带着火的瓦砾。
“小桃姐姐，你说，我就在这儿，我听着呢。”
“小桃能遇见公主，此生……无悔。只是以后，不能再陪着公主了。”
“可是小桃姐姐，我害怕，你陪着我好不好？就今晚，好不好？”
“公主，你是王上唯一的女儿，为了咱们九幽国，活下去……”
夜色降临。整个九幽城像是被笼罩在玄色的绸缎中，火光冲天，如同点缀在绸缎上闪亮的云纹。
茫茫黑夜，无边的重量，从此压在她的身上。
“可是，可是我害怕。”
“不要，不要！”楚慕漓从梦中醒来，旁边的任含水抱怨道：“嚷什么呢，这两日准备小姐进宫的东西，我可足足两夜没合眼了！才受用两个时辰，你又叫嚷，可不叫人活了！”
“……”楚慕漓知道，以任含水的脾气，她说什么都是狡辩，干脆乖乖闭上嘴，任凭任含水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
“渴了吧，喝点水。”
任含水还是一张臭脸，手上却十分诚实地塞给楚慕漓一杯水。
“我就知道，你不会叫我渴死。”楚慕漓笑道。
“再说一句，你就别喝了。”含水气得夺过杯子。
“哎，喝，我喝。”楚慕漓陪笑道。
这几天，许家小姐许嫣灵正在学习宫中礼仪，教习姑姑夸道：“小主学得真快，奴婢也是教了半辈子礼仪，像小主这么个模样，又这么知礼仪的，还是头一回见呢！”
“嫣灵愚钝，不过是姑姑教习得好罢了。”许嫣灵低下头温婉一笑，双颊泛起一层红晕。
“姑姑教的也好，小主学得也快，这才三天，礼仪都学了大半了吧！”任含水心直口快，什么都兜不住。
“这岂止是大半，今日便要学完了！”教习姑姑点点头，难掩笑意。
楚慕漓也笑了笑，既然有人说话，她便识趣地闭上嘴，给许嫣灵和教习姑姑各自上了杯茶。
教习姑姑接着说道：“与小主一同入宫的那四位小主也都是各家的名门闺秀，先时奴婢也讲过了。为的小主将来的造化，奴婢再多嘴一句:在这宫里，不管出身如何，得皇上垂怜才是最重要的。小主切勿小瞧他人，更勿要搅弄风云。皇上日理万机，最可恶后宫不宁。”
许嫣灵答应道:“姑姑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教习姑姑却一脸担忧起来，叹了口气:“我见小主面善，多说几句实话。刚入宫时，谁是那样的人？不过奴婢希望小主初心不改。来日若再与小主相见，望小主一切安好。”
这时外面来了个通传的丫鬟，含水过去问了几句，然后喊到:“楚慕漓，老爷叫你过去。”
楚慕漓指着自己疑惑地问:“老爷叫我?你是不是听错了?”
含水把楚慕漓半推半搡到门口，一边关门一边说:“就是你，别磨蹭了!”
楚慕漓打了个踉跄，叫道:“你别关门啊，我还回来呢!”
……
晚上，华灯初上，许嫣灵把楚慕漓叫进了闺房。
“慕漓，坐。”
“慕漓与小主尊卑有别，慕漓不该坐。”
“含水叫我打发到东间挑衣服去了，一时半会的回不来的。”
“是，听小主的。”楚慕漓小心翼翼环顾周围，才放心坐下。
“你真的不记得你是谁了吗？你刚来的时候虽小，毕竟有五六岁的样子，不该什么都不记得吧。”
楚慕漓一怔，想起许大人的嘱咐:“你叫楚慕漓，是楚银杉的女儿，家乡闹了饥荒，你娘怀着你逃难至此。我为了叫你们摆脱奴籍，假意纳你娘做姨娘，待你出生，你娘却撒手人寰。不论如何，你也算得上是许家的庶女。如今灵儿要入宫去，她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我是十分放心不下。只好委屈你先做陪嫁宫女，帮她出出主意，来日灵儿坐得稳了，我自会叫她放你出宫，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
“大人与小主是奴婢的救命恩人，能为小主尽微薄之力，奴婢三生有幸。不过……奴婢那件东西，还望大人归还奴婢。”
“待你出宫之时，自会还你。如今，先放在我手上罢。”
“是。奴婢自会尽心服侍小主。”
“千万记住，你娘叫楚银杉。可别记错了。”
“奴婢明白。”
但很快，她便淡淡一笑掩饰了过去。
“小主叫我来，可还有旁的事情？若是没有，我就退下了，小主，早点歇息吧。”
“自然还有别的事情，这么一进宫，不知几时才可回来，不如帮我挑几件东西带过去，留个念想。”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楚慕漓。
“好啊。”楚慕漓眨眨眼，好像非常乐意的样子。
“这支金簪是我及笄之礼时，父亲赠我的。”
“这只银镯，是祖母走前留给我的念想。”
“这支步摇——”许嫣灵呆呆地望着它，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桃园里，花瓣一片片飘落，落在许嫣灵的身上。树下，站着她的翩翩少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一天，他把桃花步摇交给她，说待他金榜题名，…做了那状元郎，便让她带了这桃花步摇来嫁他。
刑卓然啊，我等着你，第一年，你名落孙山；第二年，你中了会元，这一年，你终于做了那状元郎，可是谁知道，大选提前了一年呢。你金榜题名，我却该进宫了。若是早上那么一年……
也不必早上一年，只消早上一个月，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我们，都会如愿以偿的吧。
“这支步摇太重了，便不要带了吧。”
楚慕漓望着失神的许嫣灵，缓缓说道：“若是带着把柄进宫，还未踏进宫中半步，小主便输了。”
许嫣灵将桃花步摇缓缓放了回去，一滴泪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