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岚跟在小孩身后进了堂屋。
屋子中放着一张榻，榻上零零散散摆了几本书，一眼扫去，皆是些兵法、为官之道，榻的正中间还有一盘未完的棋局，可见黑子来势汹汹，在保持猛烈的进攻形势下又步步暗藏陷阱，杀意尽显。
下得真凶啊，她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开始观察四周。
屋子的左侧有一扇窗，窗前是书桌，笔墨纸砚俱全，右侧则摆着一张八仙桌。似乎是把客厅、书房等功能合而为一了。
未来的帝王，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宁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自进屋后就躲在一旁的小孩。她转过身，笑着朝他招招手，温声问：“你叫小木吗？”
小木往角落里缩了缩身子，正当宁岚以为自己收不到回答时，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愿意开口那就没问题了。
宁岚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继续轻声同他讲话。
许是被她的真诚无害影响，小孩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密集起来。
从他的口中，宁岚得知，司璟住这儿已有约莫十来年，且他鲜少外出，跑腿采购等事多是由颜叔来办。
“璟哥哥难得出门的时候，村子里的阿姐们都会偷偷看他，阿姐们都说，璟哥哥像那天上的仙人一样！”小木凑到宁岚耳边，悄声说。
小孩板着一张圆润的包子脸，装成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说话时，令人手痒。
宁岚毫不客气地出手揉了揉他的脸，顺着他的话应和道：“是啊，像仙人一样呢。”
司璟进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的姑娘面带浅笑，俯身同身侧的小孩讲悄悄话。
这间屋子内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但又丝毫不显违和。让人只觉时间的流逝都慢了些，安静祥和，岁月静好。
一丝陌生的情绪涌上心间，司璟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清溪县的一间普通小院里，懵懂的稚子与他耐心的母亲。再之后大火四起，遍地哀嚎声中，美梦破碎。
见到他进来，一大一小的两人齐刷刷看向他。
骤然从回忆中惊醒，司璟下意识垂着眼眸，把眼中汹涌的情绪遮挡起来，面上则挂着一如既往温和的浅笑，他对小木说：“芸娘等下就来。”
说罢，他便走向书桌的方向，从边上的柜子里随意抽出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开始翻阅。
看起来，是想把空间留给他们。
宁岚低声问：“芸娘是谁？”
小木也跟着压低声音：“是我阿姐。”
宁岚恍然，随意找了个话题，两人又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小木！”没多久，门口便传来女子的声音，随后微敞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颜叔先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浅色衣衫的温婉姑娘，手中还提着一个同色的布袋，她似乎就是芸娘。
小木跳下榻，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过去，眷恋地投入自己阿姐怀中。芸娘摸了摸他的脑袋，抬头在屋子里寻找什么。
对上榻上的姑娘含着笑意的双眼时，她微怔。
宁岚挥了挥手，弯眼喊了一声“芸娘”。
芸娘面带歉意走上前，边打开手中的布袋，边轻声细语道：“我听颜叔说需要些衣物，还猜着会是个小姑娘，就拿了些我从前的衣物过来，眼下看来，怕是不合身了。”
“无妨无妨。”宁岚笑吟吟地盯着她瞧。
芸娘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意，她翻出一件鹅黄色的衣裙，看向宁岚：“姑娘先换上这件吧，这件稍大些。姑娘若不嫌烦，等下便与我一道回去，我再给你找几件。”
“好。”宁岚接过衣裙。
“颜叔，带她们去东边厢房。”司璟淡淡出声，修长的手指又翻过一页书。
厢房就挨着这间屋子，面积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该有的物什皆有。颜叔在厢房门口停住，替她们打开了门，随后转身离去。
幸好宁岚因为喜欢夏朝，特意学过衣服的穿法，此时面对着一堆复杂的衣物，她也不至于两眼一黑，一头雾水。
听到帘子后的响动，芸娘忙出声问道：“姑娘换好了吗？”
帘子抖动几下，被一双白皙的手撩开。散着青丝，肤若凝脂的姑娘走了出来，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宛如明艳的朝阳，只简单地站在那里，房间似乎都亮了几分。两条秀气的眉微皱，她提了提衣裙，有些懊恼：“似乎小了点。”
芸娘见状，赶忙说：“姑娘要一道去我家吗？”
宁岚杏仁状的眸子微闪，稍加思索，同意了。
和司璟打声招呼，她便跟着芸娘下山了，同行的还有一同回去的小木。
说是下山也不完全对，因为所谓的南亭并不是真在山上，只是远离村子，更靠近背后的大山了一些。
这点便是史书中从未提过的，唯有亲自来一趟才能得知。
宁岚这般想着，心中的雀跃又增添几分。
往村子的方向有一条小路，四周都是杂草丛生，只这路两侧空荡荡的，芸娘在一旁解释道：“村里的人去山上砍柴打猎，都得经过这里。”
再向前一段距离，贫瘠的地块被农田取代。因为是冬日，田地里也没种什么。深褐色的泥土在一片萧瑟中，书写着寂寞。
“芸娘去接小木了？”走进村子，一个背着竹篓的大叔见到一行人，爽朗地高声招呼。
芸娘点点头，笑道：“许叔又去集市了？”
“可不是，去拿些药，你也知道我家那婆娘……”
“许婶身子还没好吗？”
“是啊，还老咳嗽，你说，都这么久了，咋就是好不起来呢……唉……”
冬天实在太漫长，有些话沉默在嘴边。
但许叔很快缓过神来，他看向宁岚，问:“这姑娘是？”
芸娘想起两人刚见面时，宁岚身上披着的明显不属于她的外袍，犹豫片刻，她道:“司公子……之友。”
闻言，许叔的面上带了几分敬意:“姑娘遇到难事了，就直接来找我，我若能帮上忙，必出手相助。”
“许叔客气。”宁岚没有纠正芸娘的话，算是间接默认了“友人”这一身份。
虽然现在还不是，但肯定不会永远都不是。有言道，“三人成虎”。万一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司璟也信了呢。即使这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临近傍晚，家家户户的烟囱中都升起袅袅炊烟，出门在外劳作的人也如倦鸟投林般，纷纷赶往家的方向。
村子一时间热闹起来，四处可见人的身影。
芸娘看起来很受村里人的喜欢，一路走来，总有人与她搭话，她也会认真回答每个人的问题，宁岚只需要陪在旁边，做一台微笑机器就行，在偶尔被提到时，点点头当做问候。
“姑娘，我们到了。”芸娘停下脚步。
与司璟所住的小院落不同，这是一栋独立的屋子，外表装饰也更显破旧。往里走，狭小的空间被利用得满满当当，杂物与房间挤满了每个角落。
原先还没感觉，现下一对比才明白，落魄的皇子还留有几分矜贵。
“姑娘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找衣物。”芸娘说罢，便向角落里的柜子走去。
刚进村子时，小木就被几个同龄的孩童唤走了，如今这房里，只她们两人。
宁岚边随意地观察四周，边说：“我姓宁。”
芸娘手下动作一顿，轻声喊了句“宁姑娘”。
宁岚继续状似无意地开口问：“许叔和司……公子，很熟？”
“熟倒是谈不上，早些日子，许叔与许婶一道去山里采些野菜。去时还好好的，哪知下山时，许婶突然倒下了，把许叔急得呀，在这地方，哪能找到什么郎中。幸好遇上司公子，他还通药理，几下许婶就醒了。”
“只是，这病根一落下，难除啊。”
她的语气中也有些难过。
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规律，但人非草木，真碰到这事，很难不为此动容。
芸娘拿了几套衣物过来，把话题拉了回来：“宁姑娘暂且凑合穿，过些天可去集市瞧瞧，城里的布庄有时会带些成衣过来卖。”
还没等她说完，门外便有一道尖锐的女声大声骂着：“好你个野丫头，一天天竟知道往外跑！连带着你弟都成天不着家，养你们有什么用！我养头猪都比你们有出息！”
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个穿着粗布衣的中年妇女站在外面，她双手插在腰间，眉头紧锁。见到宁岚身上熟悉的衣服和房间内的情况，她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小姐，这么大方，东西说给就给？家里的锅都要揭不开了，还往外送东西呢？”
“娘！”芸娘赶忙出声拦住她，“颜叔有给银钱。”
说着，她把一个小荷包递了过去。
那妇人接过来掂了掂分量，瞬间喜笑颜开。她把荷包往自己口袋里一塞，精明的眼神定在宁岚身上，她的目光炽热，似乎在看一棵巨大的摇钱树：“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想要什么尽管拿！”
又转头呵斥芸娘：“把你那几套新的拿来，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人姑娘穿着才配！”
她摸了摸口袋，满意地眯着眼往门外走，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吼道：“等下去把小木带回来！好的不学，竟学你在外面疯，天天跑人山上去，你看人家愿意搭理你们吗？”
“娘，司公子人很好。而且，他还会教小木念书。”
妇人嗤笑一声：“念书？念书有什么用？能值几个银钱？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拔点草喂鸡！”
“记得去煮饭！”
最后丢下一句话，那妇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芸娘轻舒了一口气，抱歉地朝宁岚笑笑：“我娘她……宁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宁岚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芸娘把挑好的衣服整齐地叠起来，放进布袋里装好：“宁姑娘要一同留下来吃饭吗？”
回忆起那阿姨尖酸刻薄的样子，宁岚还是婉拒了。谁知道颜叔究竟给了多少，有没有算上她的饭钱，若是不够，身无分文的她一顿饭的时间得挨上多少白眼。
“我送宁姑娘回去。”芸娘知道自家的状况，也没有强留的意思。
宁岚拦住她：“不必麻烦，你还得去做饭，别让你娘久等，我自己回去便是。就那一条路，我已认识了。”
芸娘面露纠结，可她说的话又不无道理，思虑再三，她只得同意了：“那宁姑娘路上小心些！”
告别芸娘，宁岚独自踏上回去的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挂在天边，摇摇欲坠，只剩的最后一点余晖，仍尽心尽力洒向地面。
还没走多远，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夜幕彻底笼罩。
小路两旁太过空旷，繁茂的野草在黑暗中顺风摇曳，发出低沉的“沙沙”声。
真该让小木来看看，这才是怪物会出没的样子。宁岚苦中作乐地想。
自穿过来之后就没吃过东西，此时的她，饥寒交迫。
在视线看得到的范围内，终于能见到前方隐隐约约的亮光，那是司璟住的小院子。
早知道就该厚着脸皮在芸娘家把晚饭吃了，现在回去小院里，还不知道会不会给她留饭。
宁岚抿了抿唇，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