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元妃染恙,上特恩准贾氏亲丁入宫请安,贾政贾赦携了宝玉侯在宫门外,贾母、王夫人随内监至元妃寝宫探视。

    元妃端淑娴雅,于内廷素有贤名,前次贾府省亲,花团锦簇,排场甚重,元妃一身华丽宫装,端整雍容,而今看时,却见她病恹恹歪在榻上,面如薄纸,精神萎靡,神态与从前大不相同。

    贾母、王夫人心头一紧,却不敢表露,亲人相见,莫不眼中含泪,见礼毕,元妃屏退了一众宫婢太监,贾母王夫人方抬起眼来,往她身上细细检视。

    问及病症,元妃宽慰道:“不过是入冬时受了寒,宫中也不独我一人染恙,母亲老祖宗莫为我心忧,不妨事的。”

    听如此说,贾母、王夫人心中稍宽,贾母道:“风寒之症虽非恶疾,亦不可大意,请娘娘好生疗养,贾府上下皆为娘娘祈福,望娘娘早日病愈,康健如初。”

    贾母话刚落,元妃眼中忽然滴下泪来,不待人问,她忙捻起绢帕揩了揩眼角。

    “瞧我,这是太过思念骨肉亲情了。”元妃轻笑了笑。

    王夫人拿出袖中玉石,正是宝玉衔之而诞的那块。

    “宝玉虽只在宫外遥望,心中却是十分思念娘娘,我将他的心意一起带来。”王夫人道。

    元妃接过她手上的玉,擎在手中细细摩挲,眉眼间如化水一般柔软。

    “宝玉如今可好?书读得如何?”

    王夫人道:“他父亲时常约束着他,着他看些正经书籍,这一两年倒比从前肯读书了。”

    元妃点点头,“只不好管教过严,凡事过犹不及。”

    “娘娘说的是,正是这个理儿。”

    又叙一两句,提及家中姊妹,元妃忽然敛了神色,声音低下来。

    “宝钗没能入宫,这事我也听说了,她很好,只可惜不是事事都能如愿,还劳母亲和祖母从旁多劝着些。”

    “娘娘放心,宝钗心思剔透,不会过于执着,只是……”王夫人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其中因由,娘娘可知一二?若有何短处,我回去告诉了宝丫头,也好免她多思。”

    “宫中选人,无非就是家世人品、学问才情,宝钗身怀咏絮之才,人品学问更是不差,只是她那个兄弟……”元妃叹了声,

    “这也是我要与你们说的,凡仕宦之家,多人丁兴旺,这人多了,往往难以管束,岂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以为偷鸡摸狗只是小事,以贾家今日地位,更要谨言慎行。宝钗受其兄所累,前途尽失,好在未伤及根本,母亲和祖母务必引以为戒,知会主公,使贾家众人克己洁身,切记,切记。”

    贾母与王夫人心惊胆战地听了,登时冒出一身冷汗,在众亲戚里,薛潘的所作所为几乎无人不知。朝廷查验宝钗身家,查到了薛潘身上,如此看来,只是将宝钗从入宫待选里刷下来,还是轻的。贾史王薛同气连枝,将来会否从此撕开一道口子,查到贾家?犹未可知。

    离宫前,贾母与王夫人向着元妃俯身拜了拜,元妃极不愿受这样的大礼,贾母与王夫人却执意如此。

    王夫人忍不住垂泪,“娘娘千万保重身体,自有再见之时!”

    元妃噙泪答应了。

    母亲与祖母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再看不见,她的目光才从远处挪向四周的宫墙。

    元妃抚摸上平坦的肚子……

    她此刻原本应该怀着一个孩子,可是,在她还不知道有孩子的存在时,孩子就没了。

    她不是风寒……是流产。

    从宫里回来,贾母与王夫人皆神思疲惫,已累极,贾母先与贾政叮嘱了元妃交待之事,叫他择日整顿贾府,盘查府中是否有人暗行不轨之事,交待完,便回屋歇息了。

    王夫人想着宝钗之事,一路犹豫不决,若将宝钗落选缘由向其坦明,势必伤及他兄妹情分,可若隐瞒起来,对宝钗又十分不公平。

    王夫人暂理不出个头绪,趁着宝玉还在身边,便让宝玉随她一起去看望薛姨妈母女。

    宝玉却不肯,说他要赶紧回去见林妹妹,因为他出府前听人说林妹妹的病又不大好了。

    王夫人便冷着脸问:“是哪个小蹄子说的?专说给你听。”

    宝玉抿唇不语。

    王夫人心头生了气,想起不久前元春的话,忍了忍,终于将这股咽回去,眼不见为净,她便命人好生照看宝玉回去,她仍去看望薛姨妈。

    王夫人对薛姨妈转达了元春的问候以及宝钗落选之事,至于宝钗会不会知道,王夫人把这个决定交给了薛姨妈。

    就在她两个屋内叙谈时,大观园这边,宝玉终于来到了魂牵梦萦的潇湘馆。

    自那日听说黛玉要回家去,他已有数月不曾踏足这里,今日若非得知黛玉身子不爽,他也是万万不会来此伤心地的。

    紫鹃说林姑娘在屋里歇觉,宝玉正好借这个机会瞧瞧地在窗外看一眼。

    就一眼,绝不惊扰了她。他想。

    然而他在窗外探头望去时,却被眼前的景状惊住了。

    黛玉没有睡着,她披着件绛红羊绒斗篷,蹲在角落里。

    角落有一个铺得柔软的狗窝,里面铺陈的全是黛玉亲自挑选再命人裁剪出来的软稠,一片又一片铺在草席上,生怕那狗睡不好。

    但现在分明已没那条狗了,狗窝还在那里,软稠子也依旧有丫鬟日日换洗,甚至瞧林黛玉这情形,似乎也当狗还在。

    宝玉默默在心中哀叹,没吵扰她,转身走了。

    次日,潇湘馆便来了条狗。

    紫鹃惊喜地向送狗的仆妇打听,方知这狗原来是宝玉送进来的。

    王夫人知道后,面带不虞地唤来宝玉问话,可惜宝玉还没走到她屋里,就有丫鬟来向宝玉回禀,说林姑娘将狗送回来了。

    林妹妹不要那狗。

    丫鬟问:“这狗怎么处置呢?”

    “随便怎么处置。”宝玉神情落寞,待丫鬟走出两步,又忙喊道,“罢了,好好地送出去,哪户人家能养着,便交予哪家,你们谁若是喜欢也可抱回去家养。”

    丫鬟只得将狗带给无所事事的仆妇,一面走一面好笑道:“没有人会像林姑娘那样养一条狗,也没有狗都有初一这个荣幸啊……”

    经此一事,宝玉更不去潇湘馆了,府里下人闲着嚼舌根,便说皆因王夫人着人去潇湘馆驱邪,带走了林姑娘的狗,使得两个玉主子果真生分起来,宝二奶奶的位置现下又没定数了。

    王夫人不大理这闲言碎语,但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当即就责罚了五个长舌婆子。

    因先便与王夫人商议过,这回老太太也不与王夫人详说了,老太太行事雷厉风行,先写一封解释书信寄往扬州,又即刻组了一船南下扬州的小厮仆妇,携带珠玉宝器,以下扬州祭奠贾敏为由,给林如海带去提亲的信儿。

    这动静已很大了,不仅堵住了悠悠众口,还做实了黛玉就是日后的宝二奶奶,王夫人知道后,立刻求了个太监往宫中给元春递信,元春向来喜爱宝钗为人,如今宝钗不得入宫,若能嫁入贾家,也不失为一桩美事。遗憾的是,元春那里迟迟没有动静。

    宝玉也知道了这事,他深知林妹妹既有意疏远,便表明她不想与自己牵连,老祖宗此举必惹得林妹妹不快。宝玉去老太太跟前求过几次,老太太只让他宽心。

    有两回两个玉儿不凑巧在廊下碰上,黛玉对宝玉冷若冰霜,果真把这气儿撒到他身上了。

    黛玉无比悔恨当初没同父亲一起回扬州,父亲虽健在,可是远在扬州,寄去的信亦如石沉大海,如今她似乎又成了个无依无靠的人儿。

    老太太直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眼下你父母不在身边,我便担起这个责任,你在我膝下长大,我最知道你的心性,外祖母想留你在我身边,难道你不懂外祖母的苦心么?”

    黛玉无言以对,她知道外祖母真心为自己好,也知从前举目无依时,老太太对自己与宝玉就是不同的,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太太竟也能固执至此!

    黛玉不知道的是,老太太本无意逼迫她,只是自那次入宫见元春,老太太总是不得安寝,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呈风雨欲来之势。

    虽让贾政整顿了贾府,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比如王夫人房里跳井的那个丫头,又比如前年向官府状告贾链夺妻的张华。

    这还是明面上的,虽算不着什么,可背地里谁又知还藏着什么腌臢事?

    从前贾史王薛结秦晋之好彼此照应,现今既然林氏出来个颇受朝廷器重的两州巡抚,如何不能拉拢林氏亲上做亲?

    京城下第一场雪时,老太太再次带黛玉去看了府墙边那棵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已经垂垂老矣,轻飘飘的雪花落在上面,结了层寒霜,看上去就像这薄薄的寒霜将树压到了地面。

    老太太接过下人的油纸伞,亲自打在黛玉头顶。

    “林丫头,外祖母不与你说假话,外祖母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有朝一日,贾家像这棵歪脖子树一样衰败了,外祖母也必将虽之一道消亡,当然在此之前,我也会尽一切所能使它不至于此,你知道为什么吗?”

    黛玉微愣了愣,随即点头,冰天雪地里,外祖母只这么深深看她一眼,黛玉眼眶就已经红了。

    老太太亦眼角微湿,“因为你和宝玉都是我最怜惜的孩子,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照顾你们,庇护你们,为了你们,拼着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撑起来……”

    黛玉抱住她,失声痛哭,“外祖母,你别说了!”

    “好,不说了。”外孙女儿一哭,老太太心都化了,她本想就此鼓动玉儿委屈成亲,可是话到嘴边实在开不了口。

    老太太望着满天雪绒叹了口气,只好退而求其次。

    她嘴巴一撇,带些撒娇的意味道:“你陪外祖母看看宝玉去,我看不得两个玉儿生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