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卫赋兰一大早去了趟桃花行,回来时听说马道婆在园中请神弄鬼,他忙狗不停蹄回了潇湘馆。

    刚到院前,正好看见黛玉指着马道婆,说马道婆浑身污臭,让她回去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再来。

    马道婆面色一会青一会紫,周围丫鬟婆子个个都捂嘴笑。

    他在众人的窃笑声中去到黛玉面前,小小一个狗身倏尔生出顶天立地的气概,狗脑袋一仰,对着马道婆就是一阵狂吠。

    哪知马道婆看见他,好似绝处逢生一般,枯黄的手指指过来,惊声喊道:“就是它!就是它!这就是林姑娘房里的邪祟!”

    黛玉方才嘲弄马道婆几句,心中本已解了气,闻言登时脸色一沉。

    马道婆只当没看见,只当自己是那忠言逆耳之臣,见黛玉不理她,转身便对周瑞家的大喜道:“邪祟找着了!快去禀告太太!”

    周瑞家的倒不似她那般没眼力见儿,虽则此行早已定好结局,但林姑娘尚在跟前,怎好放诞无礼,叫人抓住把柄?

    周瑞家的对黛玉施了一礼,面带歉意道:“实在是不知会落到这么个地步,太太让这婆子过来做法驱邪,原也是为了姑娘好。要不这样,我们先去回明太太,待太太那里有定夺再过来。”

    卫赋兰一听来人是为了自己,一溜烟早从黛玉脚跟前躲到了她脚跟后,听见这事儿还没完,更觉不忿,伸出个脑袋在后面龇牙咧嘴。

    多少年了?这贾府的人怎么跟苍蝇似的没完没了?

    卫赋兰正万般无奈,身前女孩的衣袂忽然晃了晃,黛玉转过身来,也不说话,弯腰将他抱在怀里,丢下众人顾自往回走。

    房门又掩上了,掩得严严实实,毫不留情。

    马道婆早对林姑娘的孤傲脾性有所耳闻,来时周瑞家的警告她,莫在林姑娘面前拿乔,当心被林姑娘那刀子嘴数落个体无完肤。

    没想到,还是落个如此下场。

    众人无功而返,马道婆后怕道:“别瞧林姑娘弱不禁风,还真不好对付。”

    周瑞家的笑道:“府里谁不知林姑娘宝贝那狗跟宝贝眼珠子似的?不是我说你,既查出恶孽缘于狗,悄悄地抓走便是,你非得喊出林姑娘来,惹得她不快,现在不只你老人家惹的一身臊,咱们回去又如何交待呢?”

    马道婆嘴巴一撇,她知道老太太看重林黛玉,若王夫人算计不成,日后宝二奶奶还是这林黛玉,那她不得趁此时机露个脸,显显神威么?哪曾想林姑娘竟傲气至此!

    “与狗讲情分,真是闻所未闻,”马道婆叹气道,“但那狗身上真的不干净,咱们还是赶紧回禀太太去,林姑娘不愿交狗,可如何是好哟。”

    周瑞家的笑意微敛,拉住她问:“你说清楚,这狗真的不干净么?”

    “邪祟滋扰,罪业缠身,这狗……”马道婆忽然神色一凛,“就是不干净呀!”

    回至荣禧堂,二人请过罪,将潇湘馆所见所闻细细与王夫人回禀了。

    王夫人听后,眉头一皱,拍桌斥道:“林丫头如今越发没个体统,什么狗儿猫儿的也值得她如此回护!”

    周瑞家的忙劝:“太太消消气,横竖咱们已经查出来邪物就是林姑娘养的狗了,林姑娘既然不愿意将狗交出,太太也不必担这个恶人,不妨将此事禀了老太太,请老太太出面岂不两相便宜?”

    老太太有意给两个玉儿定亲,王夫人原本就计算拿狗做文章,以给潇湘馆驱邪的由头将定亲一事拖一拖。听了周瑞家的一席话,火气儿便也消下去几分。

    忖思片刻,王夫人看向马道婆道:“既如此,你便随我去回明老太太,林丫头跟前咱们俱是没得体面的人,还是请老太太出面,或可劝她一二。毕竟宝玉尚在病中,不好就这么往外搬,老太太再是怜惜那个玉儿,也不会放着这个玉儿不管的。”

    彩云正奉茶上来,见王夫人立刻要走,忙搁了茶,进言道:“林姑娘与那狗相伴多年,老太太也是看在眼里,如何凭马道婆一句话就让林姑娘丢出狗去?”

    马道婆听出其话中鄙屑之意,不满道:“老婆子所说并无虚言!姑娘何故不信?”

    彩云冷睨她一眼,继续往王夫人耳边小声说道:“知道的,只道太太一心为府上好,那不知道的要是在背后嚼舌根,说太太此举有意使老太太与林姑娘生分,岂不再生事端?”

    “你另有法子?”王夫人便问。

    “听说城南玄真观常有高人开坛做法,为百姓祈福驱邪,太太何不与老太太出个主意,着人将狗带去玄真观,请道士做个法,何时洗净了狗身上的罪孽,何时再带回来,好歹留一线余地,林姑娘那里也好分说了。”

    马道婆前两天又是往王夫人处,又是往赵姨娘处的两头跑,只顾收银入囊,承诺的事俱忘了个干净,此时听彩云提起,方想起来她答应过赵姨娘的事。

    马道婆一改先前脸色,陪笑道:“姑娘说的极是,林姑娘若死活不肯弃狗,令玄真观道士驱邪倒也是个法子。”

    见王夫人稍有动容,马道婆接着道:“前些日子我在城南碰巧遇到府上的环二爷,听他说玄真观有一位道士与他有些相投,太太何不就让环二爷领了狗去走一趟?”

    王夫人从未听说贾环与道士有何来往,但狗一离府,是生是死都是狗的造化,她也不在意,况狗去了贾环手里,之后如何便再与她无干,就是丢了死了,林丫头也怪不到她头上。

    细细思量一番,王夫人答应下来,带着马道婆便往贾母院中去。

    黛玉抱了狗进屋入窝,就去床上躺着了,她这几日被噩梦缠身,总是睡睡醒醒,一日里虽大半时候都在床上,正经入眠却只有两三个时辰。

    卫赋兰趴在狗窝边,听着女孩浅浅的呼吸,却是辗转反侧。

    不久前他去怡红院寻林黛玉,正好瞧见史太君同王夫人出来。

    他悄悄跟在后头,溜至屋外,老太太计议让贾宝玉和林黛玉结亲,卫赋兰全都听见了。

    今儿一大早,老太太遣人往江南送信,送信的小厮还没走出府门,信就先被卫赋兰截下了。

    卫赋兰如今为狗,于此鸡鸣狗盗之事做得炉火纯青,送信的下人以为自己大意之下丢了老太太的信,不敢申张,空着手到城里走了一圈,回来就禀告老太太道信已经寄出去了。

    毕竟千山万水地寄一封书信,途中丢了毁了也是常事。

    难为老太太洋洋洒洒地嘱人写了好些,卫赋兰转眼就将这封信扔进了桃花行厨房的油锅底下。

    这会恐怕灰都不剩了。

    日日看着林黛玉长大,也曾想过将来这姑娘嫁人之时自己会是何等凄惨情状,万万想不到,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他竟然成了这么个狡诈之徒。

    心底积郁,卫赋兰从狗窝爬起来,溜出了门。

    而门外,院子里,三个遵老太太之命,前来捉狗的仆妇正徐徐步入,翘首张望。

    紫鹃守在廊檐下,手里做着针线,见来了几个眼熟的嬷嬷,忙起身相迎,“嬷嬷们因何到此?”

    一位嬷嬷温言道:“老太太叫咱们领了潇湘馆的狗去,姑娘行个方便,将狗带出来罢。”

    紫鹃听了,大吃一惊,“为何?”

    “此狗带来邪祟,致使晴雯离府,宝玉染恙,连薛大姑娘也避之不及,老太太吩咐了,先带它出去,除净不洁,将来会还给林姑娘的。”

    “不可!”紫鹃想也不想便道,“要带狗出去,先得知会林姑娘一声,她才刚睡下,烦嬷嬷们略等一等,等姑娘醒了,自会亲自去找老太太。”

    “紫鹃姑娘,老太太决意是要带走这狗的,你这般阻挠,不仅令我们不好交待,也必将伤及林姑娘的体面。林姑娘眼下睡着,咱们悄悄地带了狗去,既免得姑娘伤心,也不至于拂了老太太爱护林姑娘的心意,岂不好?”

    “这……”思虑良久,紫鹃咬了咬唇,仍是道,“不,不行。”

    三个嬷嬷面色微沉,正欲再说什么,忽听房门传来响动,一条毛绒净白,眼底如死水一般沉寂的狗从门缝挤了出来。

    嬷嬷们眼睛一亮就要上台阶去捉他,紫鹃心底无端升起一股恐慌,忙放下针线拦上前。

    “快回去。”她对那小狗道。

    狗不回去,反而深看紫鹃一眼,抬起狗腿走向阶下的嬷嬷们。

    这一眼又不似一滩死水了,似留恋,似安慰,小狗眼中饱含着万千情意,紫鹃一时只觉心口震荡,惶然不已,却无论如何也解读不了其中意味。

    她忽然觉得,素日死皮赖脸的初一好像在与她告别。

    紫鹃陡然一惊,伸出手去抱他,冷不防被初一躲了开。

    小狗跑下阶,嬷嬷们一把将他抱住。

    “走罢。”一个嬷嬷道。

    “等等!”紫鹃急跑下去。

    嬷嬷们都是伺候贾母多年的老人了,见惯大风大浪,紫鹃又如何唤得住她们?

    小狗乖乖巧巧趴在嬷嬷肩头,眼睛定定回望,他望见了紫鹃焦急的面孔和潇湘馆一如往昔的翠竹林。直到紫鹃的面容渐渐变得迷糊,慢慢消失,很快,竹林也和潇湘馆一起消失了。

    他方垂眼,鼻腔里轻叹了一声。

    卫赋兰在繁花似锦的大观园中穿行,喷火蒸霞的杏花丛,曲折蜿蜒的青篱坡,似乎每一处地方,他都在那里追逐过林黛玉。

    有时追上了,有时追不上,有时林黛玉心情好会让他追上,有时黛玉心情低落故意不让他追上。

    想起这些,卫赋兰又没那么伤心了,他慢慢打起精神,眼神逐渐坚定。

    便在这时,忽然空中传来一声细细的啼哭。

    悲极,痛极。

    循声而望,葱葱郁郁的花丛中,一个孱弱人影远远跑来,跑得跌跌撞撞,梨花带泪,四周的风悬停在她周围,好似九重天迷路的神仙妃子,令人心底一阵抽痛。

    “快走快走!林姑娘追来了!”嬷嬷急道。

    嬷嬷们加快脚步,那个身影越离越远了,卫赋兰看见黛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爪子不由往下一抓,抓破了嬷嬷的衣裳。

    好在有人及时扶住黛玉,卫赋兰心底却并不松活,嬷嬷被他抓得不住痛呼,几乎是咬着牙疾步前行。

    不多时,大观园的亭台楼榭俱被甩在了身后,园门发出破碎的吱呀声,缓缓阖上,粉墙黛瓦隔开两个世界。一个是园里的林黛玉,她被留在从前,那里有无数美好的回忆,一个是园外的卫赋兰,他决意独自走出这个牢笼。

    只为不久之后,能再堂堂正正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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