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实用手托着剑在头上。
他伏地,悲痛状:“您都忘了,忘了您曾经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是多么有勇气。”
姜直轻哼着,声音沙哑:“忘了什么?本殿下一直都以仁德服人,哪来的什么意气风发……你不觉得你又多嘴了吗?罢了,想要这把剑就拿走吧,一件死物而已。”
石实膝行着,直到姜直的榻边:“万万不要如此啊殿下,大家都是敬重您的。任何风言风语都撼动不了您的位置,陛下已经要封小殿下为亲王了,他会领自己的封地,向您称臣。您就是大绍唯一的储君,永远都是。”
姜直身子没动,眼睛倒是转了转,他转过去看了石实,石实眼中含泪,触及到姜直的眼神便不停的点头,表达着肯定。
“伦儿吗。”姜直喃喃道,使得沙哑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才六岁,离加冠还远着呢,父皇怎么这么快就封他做王了。”
“陛下看重您啊。”石实没有丝毫迟疑。
“是这样吗。”姜直困惑地皱起了眉,原来父皇是看重他的吗,对他不仅只有猜忌吗。
姜直勉力笑着,他实在是恍惚,不敢相信他一直追求的认可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不需要任何谋划,不需要任何讨好,他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父皇的承认。
他心里轻松了不少,却也空了不少,忽然间眼前的目标就消失了,他不用再努力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认。
他遽然咳了起来,比之前来得更加迅猛,脸色都白了又白,撑着榻起身,呕出一口黑血,嗓子就像是黏连在一起般,咽口水都觉得刺痛。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石实忙起来扶住姜直,一双眼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平日里被他视为宝物的长剑已经被弃置一旁,“太医院能人济济,群英荟萃,有着整个大绍最强力的医师,定然能将您治好的,您千万要打起精神啊。”
“殿下,先将药喝了吧,宫人都烫了两次了。”石实端来药盅,姜直没接过,他便放到了床头小几上,他不太确定劝殿下喝药这件事是否是他该做的,也许是管理殿下起居的宫人应该做的。
但他看殿下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多嘴。
“嘴里血腥气太重,不想再加上苦味。”
石实立刻会意,倒水给姜直漱口。
姜直接过石实递来的漱口水,呢喃着:“你要我打起精神,我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吗?”
“不是的殿下,马上就会好了。”石实宽慰着,可他实在是不会扯谎,脸都皱在了一处。
“确实马上就会好了。”姜直掀开被子,热气四散,“我已经觉得自己身上好多了,比之前都要好,心里松快了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却不如刚才了……”
石实那过斗篷,将系带在姜直身上仔细系好:“殿下觉得心情好便好,这样下属也就安心了。您好好喝药,一定会好起来的,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我妹妹清平公主怎么样了?”姜直忽地问道,“她是唯一一个未出阁的公主了,也是我的幺妹,若是听到了伦儿封王的消息当是很开心吧。之前她来见我,我心情不好便回绝了,当时不知道伦儿封王的事情,如今想来没同她说些话还有些后悔。”
石实听到姜依的时候,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姜依从掖庭将娄持声带走,还是奉了绍帝的口谕,简直在宫中传了个遍。别人不知道姜直对娄持声的态度,石实却是门清。
他想到这件事脸上就变幻莫测起来,一时间不知道回什么。
姜直问道:“有话直说,别支支吾吾的。”
“是。”石实回道,“公主殿下近来安好。”
姜直挑眉,在他如今病态的脸上,又一丝瘆人的美感:“陛下没罚任何人,还是她信守诺言,没去理会娄持声?”
“……”石实哑然,眼神乱瞟,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同姜直说了。
陛下给所有人都罚了,甚至包括了他这个护卫。
清平公主不仅理会娄持声,还是奉的陛下口谕。
无论哪一条都同姜直说得不一样,委实是不好开口。
“我明白了。”姜直若有所思,“这把剑给你了,你去将娄持声杀了吧。”
石实一愣,他家殿下再说什么啊,明明都是汉字,为什么组合到一起他有些听不懂了,他一直履行护卫的职责,可太子从不令他做杀人的勾当。
看着地上一直以来憧憬的长剑,石实忽地不敢伸手,仿佛它已经变成了岩浆烈狱。
姜直看着石实:“没听懂我说的话吗?”
石实叩首,艰难道:“公主殿下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才去救了娄公公的,若不是公主殿下,属下如今也在掖庭呢。”
“……”姜直沉默,声音喑哑更甚,“她是笃定了我不会拂了陛下的脸面。”他将一旁小几上的药盅猛地打落,清脆的碗盏碎裂的声音,药汁迸溅到了姜直的裤脚和脚踝上,也迸到了石实的衣衫上,索性已经不再热了,不会烫到谁。
尽管如此,石实还是疼惜的擦着姜直的脚踝,而后拿过毯子裹上了他发凉的脚。
娄持声在值房里,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下颚的伤已经结痂,伤口不大,要不了多久就会脱落,恢复如初,但锁骨上的伤口就没这么好命了,烫了拳头大的一个疤痕,就算日后好了,疤痕也会横在那,变得扭曲难看。
他神色暗了暗,手攥紧了衣襟,看来以后只能穿得高领的衣衫了。
他不怕被瞧见,也不怕被嘲讽,他怕姜依对他蹙眉,他怕她可怜他。
可怜这种情绪会让人很不适。看到断掉翅膀的鸟儿或是折了腿的猫儿都会觉得它们可怜,在无力改变的情况下,这种可怜会演变为不愿意看到类似的场面……
他缓缓抚上左胸膛,用力压着,带着伤口也隐隐作痛,他不在意这份伤多么的疼,他怕姜依再也不愿意见到他,或者见到他就会想到他的苦痛。
他推开窗户,阳光穿过薄云而出,他想到他原也是位公子,纵然他从未在家中呼奴唤婢,也是有人时时侍奉。
那个时候可真好,除了读书之外,什么都不用想。
他哈了一口白气,看着烟气在空中上升至消亡,或幻化成小草,或幻化成小花。天果真是冷了,都有哈气了,他自顾自想着,自顾自玩着。
又遽然笑了出来,笑自己的幼稚。
他感觉身上一冷,又关了窗子。他想知道姜依如何,想知道她看见如此憔悴的他会有什么想法,应当没有厌弃他吧。
他忽地又觉得好笑,这次他没忍住笑出了声,是嘲笑。姜依来帮了他,他应当满心怀着感激才是,却升起了别的念头,担忧起了她对他的看法,怎么不算可笑呢。
娄持声又回到了屋子里,他近来忧心劳神,精神都有些憔悴惫懒,杨南便不让他参与尚衣监的工作,让他在值房内好好修养。
他叹了口气,神思不属。
娄持声胡思乱想,他并不知道绍帝正在同查明夸奖他,帝王看见了奏折,通过里面的内容想起来他们南下的事宜,便多问了几句,查明原不想提娄持声的,可笔墨之上他也不能不说。
“这个娄持声……他怎么回事,这上面说他嚣张跋扈,压榨百姓,可朕却觉得他很有想法,有敢于实践,为了朕的旨意,不惜背负骂名。雷厉风行,做事有方,若是没有他,真不知道那批铜什么时候才能送来。”绍帝将折子批复好,放置一旁,看了查明一眼。
“结果朕看,这功劳到全成你的了。”
查明讪笑着,十分尴尬,最终还是和盘托出:“法子确实是他提的。”
“只是法子他提的?若没有实践,如何能规划好后来运铜的行进路线?”绍帝啧了一声,“你陪朕的年月不少,朕倒是不知你这么勤奋,愿意躬身亲为,走那怪石嶙峋的路。”
“他确实也亲自在行进途中走了一遭。”查明冷汗连连,不敢扯谎。
“嗯。”绍帝不冷不淡地说着,“朕对他还有些印象,如此有想法的人进宫里倒是委屈了,若是曾经去考取功名,现在也能大有一番作为了。让户部调一下他的户籍,朕想仔细瞧瞧。”
“是。”查明应承着,忽地有些懊恼,又有些后悔,早知道有今日的事情,他当初就换个人带在身边了。
但若是换个人来,运铜的事情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轻易解决了。
娄持声的户籍十分干净,没有任何错处,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舅舅,去年也撒手人寰了。
“他怎么不能好好的在宫外讨生活呢,宫中确实缺少太监,但一般也少要成年人受刑,是谁引荐了他?”绍帝以问句表达了他肯定的猜测,他不问是否有人引荐,十足的笃定。
查明有些纠结,究竟是说谁好些,是公主还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