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大楼外，鹿采薇拉开车门坐进去，不容置疑地撂下一句话，“去你们少爷坠楼的那套别墅。”

    司机言听计从。

    车子发动，这辆宾利再次驶入浓厚的夜色之中。

    闻璟落在伦敦落脚的地方是套湖景大别墅，拉开窗帘，入眼便是泰晤士河。

    鹿采薇一进去，目的明确地奔三楼的阳台。

    这里是顶层，视野极佳，沙发，躺椅一应俱全。

    明亮的玻璃罩在上面，白天可以沐浴日光，晚上可以躺在这里赏星星、赏月亮。

    真是个会享受的大少爷。

    她走到阳台边缘，一米高的汉白玉浮雕护栏，脚边滚落着好几只酒瓶，玻璃渣混着酒渍撒了一地。

    回想起来，洗完澡、漱过口躺在病床上的闻璟落，身上似乎也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清酒香。

    趴在围栏边俯瞰，正下方就是一片蓝海。

    鹿采薇乘电梯下楼，快步走到那座巨大的游泳池旁。

    在身边所有仆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拎起裙摆直接趟水进去。

    她之前仔仔细细地留意过，闻璟落的病房里，唯独少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俯身蹲下，伸手在泳池里一捞。

    ——他的手机。

    跟着他从顶层摔下来，又在水里浸泡了那么久，屏幕虽然没摔碎，但现在已经开不了机了。

    鹿采薇接过仆人递来的浴巾围上，吩咐她，“送去修，配件修不好不要紧，里面的资料一定要尽量恢复。”

    比起手机零件，人的大脑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零件。

    闻璟落这一失忆，完全忘记了他们两个是契约婚姻。如果他无法痊愈，鹿采薇想要成功抽身，就必须得依靠他手机里的那些文件。

    安排好后，她并不打算在这里过夜，又让司机送她回了酒店。

    脱掉湿透了大半截的长裙，她散下长发，打开了花洒。

    浴室淋浴的水雾细密地喷洒在她的脸上、身上，原有的那点儿困倦都被洗涤干净。

    鹿采薇一双眼睛也越发清明。

    她开始继续在脑子里分析这件堪称离奇的突发事件。

    首先，闻大少坠楼失忆，可以说是直接打乱了她回国离婚的计划。

    弃刚出意外的丈夫于不顾，无论是从法律层面，还是从道德层面，鹿采薇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说不准，她那原本就一片狼藉的名声，还会更恶劣上几分。

    不过还好，闻璟落也仅仅只是失忆。

    万一他没有掉进泳池里，而是摔断个胳膊腿儿什么的，或者再严重点儿，直接半身不遂。

    那恐怕她得搭上后半辈子，照顾这个卧病在床的废人了。

    这么一想，鹿采薇还颇有些庆幸。

    怔愣片刻，她为自己这歹毒的念头苦笑了一下。

    吹干头发走出浴室后，鹿采薇没有直接躺回床上，而是做到书桌前，在抽屉里翻出了纸和笔。

    在白玫瑰蜡烛的阵阵幽香里，她手指轻动，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

    顾卓然。

    尽管鹿采薇现在并不乐意跟他扯上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绝对在闻璟落两次性格转变的节点上，起着微妙的作用。

    她又提笔写下一串时间。

    【2018——2019年】

    闻璟落二十岁，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第三年。

    在此之前，是他现在醒来后能回忆起来的最大极限。

    而在此之后……

    鹿采薇把两个名字圈了起来，连成一条线。

    ——恰巧与顾卓然对外声称出国学习钢琴的时间段重合。

    虽然，她现在依旧想不明白，闻少爷为何会变成她当初所认识的那副嚣张跋扈、尖酸刻薄的模样。

    鹿采薇在这个时间后面打了个问号，然后又写下了另一串时间。

    【2023年9月13——14日】

    也就是昨晚到现在。

    这一点很好分析——闻璟落跑回别墅喝酒，显而易见，他对顾卓然的告白再次以失败告终。

    根据结婚三年对闻少爷的了解，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

    深夜阳台买醉的同时，绝对会不眠不休地打电话缠着顾卓然发酒疯。

    或许，他的心上人又说了些什么，再度刺激到了他？

    鹿采薇又打了一个问号。

    再然后，就是坠楼、失忆，以及钱越助理请她去医院。

    她在“病房”下面画了个重重的标记。

    这里也是疑点最大的地方。

    她甚至现在回忆起来都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病房里醒来的闻璟落，相较于从前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将她破口大骂一顿的丈夫，属实是性情大变。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鹿采薇放下笔，靠进椅子里，深深呼出一口气。

    看来，她不得不再去见一面顾卓然了。

    -

    闻璟落这一夜睡得极其艰难。

    鹿采薇离开后，他喊来钱越，尝试着在他的提示下能不能再想起一些东西。

    但不知为何，他一旦努力去回忆有关这位妻子的一切，脑子里就像有一颗炸弹一样，在他的头颅中爆开。

    闻璟落痛到失去所有意识，浑身冷汗直冒，把钱助理吓得连忙叫来一大堆医生。

    可这些专家们对他的突发症状纷纷束手无策，病房里那些最先进的仪器也检测不出来，他的脑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几个权威医生讨论一番，实在没办法，只能先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

    再次睁眼，已经是傍晚六点多。

    看着窗外的黄昏，闻璟落直接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床边的助理放下笔记本，扑过来关切问道：“少爷您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去请医生过来再给你做个检查。”

    闻璟落单手捂着额头，疼得“嘶——”了一声。

    “不用喊医生。”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玻璃壶，“麻烦你先给我倒杯水。”

    钱助理赶紧照办。

    闻璟落接过他递上的杯子，喝了好几口，皱了皱眉头。

    钱越在一旁打量着他的表情，“……要不我出去给您买您之前爱喝的fillico？”

    “别试探了，我脑子还没好，除了五年前跟昨天的事儿，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钱越：“哦哦。”

    闻璟落：“她来过了吗？”

    “您是说太太？”

    “嗯。”

    助理如实道：“太太中午打电话说她临时有事儿，要去见个朋友。”

    闻璟落眨了一下眼，神色复杂，盯着自己的手心，陷入沉默。

    钱越察言观色，“说不定太太晚上有空就来看您了。”

    他还是一语不发。

    良久，才沉声道，“骗子。”

    钱越不敢再吭声。

    闻璟落看向他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我让你准备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有一部分还在完善。”

    闻璟落掀开被子。“走，回我住的地方。”

    大少爷做了决定，医生们阻拦不住，只能任由他带着钱助理坐上了另一辆豪车。

    失忆的五年中，伦敦的路线并没有大变。

    他开惯了超跑，握上方向盘，也是一路风驰电挚，很快便开回了上学时住的地方。

    这栋别墅的二楼就是他的私人影院，进去后，闻璟落就吩咐钱越连接投屏。

    巨大的高清银幕上，放映出钱助理潜心制作的精美PPT。

    钱越轻轻嗓子，先是谦虚了一下，“非我一人之功劳，也找国内的同事帮了点儿忙……”

    闻璟落摆摆手，“别废话，赶紧开始吧。”

    于是，钱助理点了一下鼠标，开始了他的演讲。

    “我将这近五年的重要信息，分成了八大类别:

    （一）时事政治

    （二）经济金融

    （三）科技军事……”

    “停停停!”闻璟落出声打断。

    “我又不考公不考研，你跟我扯这些干嘛？挑重点。”

    “哦哦。”

    钱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直接快进到了第五part——娱乐八卦。

    然后点开了命名为“鹿采薇”的文件夹。

    这也正是她凌晨离开医院后，闻璟落交代给钱越的任务——查清楚他这位妻子的底。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鹿采薇绝对没有她表面看上去那么单楚楚可怜、柔弱单纯。

    仅仅只是病房里的一个照面还有那段简短的交流，她始终占据信息差的优势，让闻璟落处处落于下风。

    以至于人都走了，他还在纠结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最后想到头痛炸裂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闻璟落不想让自己陷于如此被动的境地。

    鹿采薇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罢，他都得在这桩婚姻里做到知己知彼。

    “那个……少爷，我把太太的个人经历分为四阶段，您想先听哪一个？”

    闻璟落盯着屏幕上出现的小女孩，指尖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

    “……就按顺序，从头开始吧。”

    “好的。”

    屏幕上的图文再次切换——第一阶段：出生至15岁。

    钱越正色道：“太太出生在河北省衡水市武强县一个小村子，当年的那家小诊所由于落后且不够正规，我们现在能查到的只有这家改建合并过的医院。”

    接着是下一张照片：

    画质有些模糊，依稀能够看清小女孩的脸，以及鼻尖上那颗极不起眼的小痣。

    目测一两岁的年纪，被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抱在怀中。

    闻璟落坐在沙发里，偏头，换了个姿势。

    钱助理的声音严肃起来，听着带有一丝冷冰：

    “出生不久后，她就被父母被遗弃在一片麦地里，具体时间无法确认，而后被一位老人捡到并抚养。”

    画面一转，照片上的小姑娘长大了一些。

    柔顺乌亮的黑发扎成了两个小羊角辫，还绑了两个鲜红的蝴蝶结。

    瘦瘦小小的，脸蛋却圆嘟嘟，粉嫩又可爱，反衬得整个人像根头重脚轻的豆芽菜。

    穿了件款式老土、但是很干净的碎花裙子，双手拿着一张奖状，面对镜头，抿着唇，笑得很腼腆。

    “收养她的老人是当地的贫困户，这一张是她在三年级时参加小信鸽作文杯获得一等奖后，接受县里采访，被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

    出身孤苦贫寒？

    闻璟落身形微动，缓缓在椅子里坐直了腰。

    他们圈子里这帮豪门子弟大部分都有些早熟，而他身为闻家的少爷，几乎在了解了“婚姻”的概念后，就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

    就算闻家不需要商业联姻，那他将来的妻子，也一定得是在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里面，挑选出的最喜欢的一个。

    反正，在闻家，他的婚事绝对不是儿戏。

    哪怕他妈妈在他十八岁那年看破红尘，皈依佛门，临走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都是要为他的婚姻把关。

    赵女士更是有一句名言：“你们男的懂个屁的情情爱爱，结婚不就是想找一个年轻漂亮的人繁衍后代吗？”

    所以她对儿媳妇的唯一要求就是家境优越。

    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不可能，偶像剧里的草根少女也没戏……

    那鹿采薇这种农村出身、无依无靠的女演员，就更不应该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法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