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秋枫簌簌,屋檐上的新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阳光已经灿烂,晒得人手心冒汗,藏在院子各处的丫鬟下人们攥着拳探头打量。

    一场大好的日子,迎来了一场大好的戏。

    “小少爷何至于动手搡人?倒不如好生看看!楚小姐的长相与您母亲相差无几,而这身形又与您父亲如出一辙!她才是您的亲姐姐!您......”

    一阵阵愤慨激昂的辩解入耳,逝去的五感渐生,楚西婧察觉到掌心传来的一阵疼痛,她甩了甩混沌的脑袋,再睁开眼,终于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色。

    护在她身前的是丫鬟栖翠,正微张双臂,螳臂当车般拦着她的亲弟弟苏洛卿。

    楚西婧的目光穿过栖翠,望向苏洛卿。——小小少年而今才八岁,粉雕玉琢的脸上,带着几分英勇的虎劲儿,浓眉如墨,英气勃发,身型更是结实高壮,螳臂劲腰,像个小小将军。

    “楚西婧!你是哑巴吗?需要一个下人来替你张嘴?”苏洛卿与楚西婧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你不敢吭声,那便给我好生听着:立刻滚出京城!这场认亲,就此作罢!哦——如果你是想要钱的话——”

    苏洛卿冷笑一声,又摘下腰间钱袋,似丢给乞丐般丢给楚西婧,“拿去吧,日后若是缺银子了,也大可来找我要,我给!只是不该你奢望的,你还是早日死心!”

    被沉甸甸的钱袋子砸中眉骨,楚西婧的眉头也忍不住拧了起来。不对,不对,怎么这样真实?这不是临死前的回忆?

    痛——好像也是真的。楚西婧抬起手,见手心的伤已经渗出血迹,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弟弟是真的活了过来!她重生了,回到了六年前。

    “小少爷!”栖翠急地直跺脚,是脸也红了,眼也红了,只捏着两只拳头,言语里带了几分强势,“您......您让开!我带楚小姐去见您的外祖母去!”

    “何必再去外祖母跟前献丑?”苏洛卿的声音冷淡又强势,只瞪着一双虎眼,威吓道:“楚西婧,我听闻你是在乡野里长大的,你读过几本书?穿过锦衣玉服、吃过山珍海馐吗?就凭你也想做苏家的女儿,你配吗?你不会以为只要回到苏府,就能做回苏家的小姐吧?”

    当年一时抱错,让真千金流落在外十五年,而今寻回来了,可十五年失教,大家又如何能信服、能看得起这样一个如孤儿般长大的小姐呢?

    “噗——这要是出了门,别提苏家丢不起这个人了,便是咱们李府也承不住呀。”丫鬟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奚落,“真是富贵熏人眼,山鸡攀枝装凤凰。到底只是个平庸短视,粗蛮可笑的俗人,如此自欺欺人,实则愚不可昧!”

    满院的嘲讽铺天盖地,所有人都在刺激楚西婧,他们故意而为,有的是出于嫉妒,有的是存心考验,只为了看看楚西婧的心性与脾性。

    京城是个是非地,更是个富贵城,若是连这点流言蜚语都受不住,便闹腾起来,日后冲撞了贵人,谁又能搭解呢?真要是个会闯祸的性子,还不如回乡里!

    至于真相、血脉......真嫡女或是假千金,也许重要,可若是摆在一府全族的荣辱面前,便是轻的不能再轻。——那苏念安如今至少是撑起了“苏家长房嫡女”的贤名。

    楚西婧忍不住望向四下,她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的她单纯倔强,面对这样的轻蔑,她即委屈更悲愤,甚至爬起来狠狠将苏洛卿推了出去,又骑在他的身上揍他。

    她边揍边哭,心里只剩无助,却全然不知自己的反抗倒成全了苏念安的算计。——这一幕落在所有人眼里,便坐实了李府上下对楚西婧的印象: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乡野蛮妇!

    哎,真真不过是被人掐住了软肋罢了。苏念安这是算准了她心里的不服与不忿。

    十五年被骂野孩子,十五年失散,彼时的楚西婧才刚刚被栖翠找回来,又被捧在手心反复安抚过,她怎么可能想得明白:为什么自己有家不能回?为什么亲人不相爱?

    第一次入院,被这样对待,楚西婧甚至没有勇气看一眼花团锦簇中嘲笑她的人。

    如今,她一个个认真看过去,见那些丫鬟们穿着翠绿的锦服,面容白皙,发饰整齐,身形端正挺拔,举止一丝不苟,楚西婧忍不住感慨:大家族里的丫鬟真风光呀,比乡野里的贵妇人都要更优雅几分。

    真好。

    楚西婧的心里轻松。如今,再见花开,她已不会再自卑自怯,更不会再轻易上当。

    灿阳往院子里探了半寸身子,楚西婧见苏念安娉婷款款,抬手让开一支柳,低眉时温柔如水,她搀扶着李府老夫人莲步走近,带着暖春的诗意。

    楚西婧从地上爬起来,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又重新整理仪态。

    楚西婧年满十五岁,身高已有七尺,宽肩细腰,身姿袅娜,如今端手低眸,便显磊落潇洒,仪态万方,如春日里飘过的一阵风,带着暖意,也带着寒气,瞧着真是难忘。

    便打算着一样样解决,楚西婧静静睨着苏洛卿,眼似能定住人手脚的针,无声息地将他按在了原地。

    楚西婧:“洛卿,你今日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照见你的内心。而我想提醒你的是:既为君子,便是出自淤泥,也当生如莲花,莫忘了——君子慎独,当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

    虽句句并非本心本意,只是不得不出此下策,可经楚西婧这番话一句句敲下来,苏洛卿仍觉得如当头棒喝,心灵一颤。

    苏洛卿自己何尝不是胆战心惊呢,如今只身一人,在虎狼窝里滚,他也怕,怕自己在淤泥里摸爬久了,读过的书、明过的智便会渐渐沦落成道貌岸然时的文章,一日日苟且糊涂,便会忘了如何清白做人。

    只记得提防、仇视、反抗,于是一日日活成了如苏家那一窝子吃人的货色般,到最后,落得个近墨者黑。愧也,愧也!

    苏洛卿的两颊臊红,可想到亡母遗愿,他只能坚持顽抗道:“一本《中庸》而已,读过也算不得什么。”

    楚西婧点点头,莞尔笑道:“有的人读万卷书,有的人行万里路,你在这四角城的富贵里,阅尽锦诗浮华,我在五湖四海的热闹里,看遍人生百态。你不算坐井观天,我也不算见多识广,天外有天,我们都有各自的造化,诚然,更当虚怀若谷,勤勉好学。”

    面对接二连三的挫折与打压,楚西婧始终如慈菩萨一般和朗温柔,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如今,满院上下见识了,讶异的同时,更心悦诚服!真是胸怀宽广,见地斐然......这才是大家风范!不愧是小姐的女儿!

    “你就是楚西婧。”李老夫人心里感慨,她将楚西婧好生瞧了几遍,直到眼里染泪。

    恨!恨啊!想到女儿这些年受的委屈,李老夫人几乎心碎。——怪不得苏念安的血不溶于苏谨言!当初就该让傻女儿也与苏念安滴血认亲才对!否则怎会不知,这孩子压根就是抱错了!

    若是当年没有抱错,苏谨言那个蠢货又怎会听信那贱妾的挑唆,怀疑女儿不忠?十年含冤,如今终于将楚西婧寻回来了——可惜,她的好女儿两年前已经离世,再也见不到了。

    “给李老夫人请安。”楚西婧向李老夫人行了个晚辈礼,下一刻,又跪地求请:“李老夫人,恕小辈无礼,可有些话,小辈甘愿领罚,也要请夫人以正家风,重罚重则!才进府,苏家少爷便对我言行无状,实非君子之举......”

    “才是初见,楚小姐何至于如此鲁莽冲动,硬撑着拔尖出头?”苏念安打断楚西婧,眉眼柔软无害,又尽是维护之意,“洛卿还小,若是有不当之处......”

    “惯子如杀子!”楚西婧打断苏念安,徐徐道:“还请老夫人罚小少爷去祠堂前跪下一宿,面对列祖列宗,好生想想,日后要做一个怎样的男儿,是做顶天立地、端正神武的君子,还是做三头两面、卑鄙阴冷的鼠辈!”

    真正的羞辱都是无声而彻底的。这段话看似是在抨斥苏洛卿,实则却是在狠狠掌苏念安的脸!

    招招出其不意,倒将苏念安逼得措手不及!苏念安脸色僵冷,只恨这句“惯子如杀子”,将她对苏洛卿的好都染地意味深长,也四两拨千斤般,挑拨了她与这对祖孙之间培养了几年、十几年的感情。

    真没想到,一个市井里长大的野种,性情竟无半分扭拧,行事大方得体,不怯不羞,竟还能言善辩,谈吐不俗?

    “洛卿,你姐姐说的很好啊!”李老夫人见楚西婧不顾自己的处境,亦不肯对亲弟弟的品行教养松懈半分,她欣慰一笑,望天感叹:“你们的母亲在天有灵,自当欣慰。”

    一句话,便算是应了李府的态度。——老夫人认了楚西婧。

    只一刹那,阖府上下尽收起适才的跋扈与刻薄,若是在楚西婧的目及之处,更是恭敬地朝楚西婧见了礼,全了礼数,这才一个个散开忙去了。

    这一关涉及口舌是非的考验,这才算过了。

    “西婧,你陪你弟弟去祠堂吧,也给你的外祖父上一柱香。”李老夫人将楚西婧扶起来,轻拍了拍她的肩。

    “孙儿领罚。”

    “孙女告退。”

    苏洛卿与楚西婧朝李老夫人行下一礼,这才一前一后往李氏祠堂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慢慢将下人远远落在身后。

    楚西婧指尖利落,她将苏念安丢给她的钱袋子打开,掏出一把金子,摆在手心。

    阳光下的金子灿烈烈的,几乎闪人眼睛,姐弟两静静望着,一个羞红了脸,另一个笑意温柔。

    楚西婧:“若是为了羞辱我,何至于用足寸足量的金子,洛卿,我信你,信你不想让我进苏府绝对是出于好意,也信你希望我日后若是缺银子了能来找你要,绝对出自真心。”

    想起前世的苏洛卿为了给她撑腰,才十四岁便赶赴战场,到最后却落得满身是伤,战死而归,楚西婧心痛之余,更恨苏家人对洛卿中毒迹象的视若无睹,恨苏家人的冷漠与自私。

    楚西婧:“待我回了苏府,你便来与我学医吧,你知道吗?人有三百六十二处穴位,一针下去,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弟弟,无论如何,你得成为活着的那个。”

    “你......”苏洛卿心里震撼,“你要帮我?我那样对你......你不怪我吗?”

    上辈子受苏念安离间,这辈子定不会再犯。楚西婧握紧那团金子,坚定道:“我们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洛卿,我永远不会再怀疑你了。”

    母亲说得果然没错!苏洛卿的眼里饱尝热泪,他既喜又忧,更顾忌苏念安的行事作风,怕来日生出误会嫌隙,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与楚西婧坦白些私话。

    “姐姐,母亲早年打听到,你的养父在孩子未出生时便战死沙场,你的养母因胎位不正,生下孩子后便血崩去世。你是被当年接生的郎中带大的,四海游医,居无定所,她当时总想着一定要接你回来,好好爱护你。”

    “可到临死前,母亲又说她后悔了。她曾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又发现这苏府要的,不过是一个遮掩父亲宠妾灭妻的借口罢了。她想给你一个家,可面对满府的豺狼虎豹,她更怕若你回来了,又要看人脸色受尽委屈,所以那时母亲便叮嘱我——”

    楚西婧只觉得嗓子发紧,“母亲说了什么?”

    “母亲说,哪天你回来了,我若是能拦着,便不让你进苏府了。”苏洛卿揉了揉眼睛,“姐姐,如果你不回苏府,只留在李府,外祖母也会待你好的,你可要......”

    楚西婧只觉得心里软过了头,又硬到发软,如今简直坚如磐石,她忍着一框热泪,肯定道:“我要回苏府!我更要让全天下知道:我楚西婧是当之无愧的长房嫡女。”

    苏洛卿只觉得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想到今后的自己再不是孤身奋战,他欣喜若狂,只静静凝望着楚西婧,又哭又笑。

    苏洛卿:“姐姐,你知道吗?你与母亲长得很像,能见到你,我心里好生高兴。——母亲生我、养我、疼我,爱我,其实想想,她才离世不过两年,我却快忘了她的样子。姐姐,让我好好看看你吧,我要牢牢记住你的模样。这一回,我肯定不会忘了。”

    楚西婧再忍不住,任泪如雨下,她走近两步,紧紧将苏洛卿抱紧怀里,“你若是忘了母亲的样子,怎么会知道我与她很像呢?洛卿,你是不敢记起。——别怕,如今姐姐回来了,姐姐会护着你,姐姐会与你一起夺回一切!也替母亲讨回公道!”

    银针之下,一念救人,一念杀人,这一回,楚西婧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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