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劫(六)

    堂溪毓轻咳一声:“顾公,我有一事不解。”

    她不去纠结苏绎的纷纷扰扰,给自己强行拽到正道上。

    不过天气当真凉了,她先发觉嗓子痒,后疼痛如吃刀片。现下竟止不住咳嗽。

    顾承九正被这粘稠的氛围犯急,急需一个台子来下,于是连忙应答:“何事?”

    “顾笙生母的事。”

    几乎不可察觉顾承九缓慢吸了口气,而后眉毛紧锁,不知从何说起。

    “顾公并非是顾笙生父吧。”堂溪毓先前就发现他们并非父女,然而她以为是其母私通,这种事情不好开口。

    但见顾承九表情不是深恶痛绝难以回首,而是踌躇满志。

    说话间,她能察觉自己的鼻息温热,怪异的热。

    “还请顾公如实告知。”

    顾笙双眼皮,而顾承九单眼皮。加上顾笙身陨之后,未见顾承九过多悲伤。很难不让人猜测其中缘由。

    重明惊讶:“如果不是亲生的,顾笙究竟是谁家女儿呢?”

    “果真,难怪你们对她赶尽杀绝,果真不是亲生的。”莞清嘀咕道。

    重明再呆楞,也知道些人情世故,他悄悄用胳膊碰了下莞清,找补道:“顾笙生父另有其人,是谁呢?”

    不知何时,苏绎靠近堂溪毓身旁,他淡淡出声:“顾若明。”

    这声唐突,吓得堂溪毓一激灵,后知后觉低头看脚尖。

    “不错,是家兄之女。”

    上了年纪的顾承九,说话好似泉水慢慢流淌,延绵不止。

    “你和你兄长有隔夜仇是吗?居然一点儿都不疼爱顾笙,还任凭杨氏拆东墙补西墙。”莞清打抱不平。

    或许是她用词太过牛头不对马嘴,顾承九听完此话只叹息,并非震怒。

    “你们不知道,顾笙就是妖怪,是杂.种。那孩子只会带来厄运,自她长大以来,她身边几乎没人可幸免于难。”

    顾承九坐在匡床边,宽厚的手掌摩挲木框,这是顾若明身前所用的。

    “可顾公仕途顺利,并非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堂溪毓嘴角噙着浅浅的笑,算是最后的礼貌,“巧合也罢,顾公继续说。”

    顾承九稍稍挂不住面:“我……所以我这么多年不看望她,到底还是能躲过厄运。”

    “妖怪之女?她为何是妖怪之女?”莞清提及重点。

    “这……这……”顾承九早已慢慢淡忘顾笙的身份,否则不会心安十几年。如今叫他把事实讲述得一字不差,有些困难。

    他好歹也是有头有面之人,家丑更不能外扬。

    一向沉默的夏参也耐不住性子了:“顾公且说,我们守口如瓶。”

    他怕秋芝一人在客栈等急了,这么晚不回去,秋芝怕是要担心。

    “我也不知道家兄当年娶的妻子到底是谁,只知是个妖怪就够了,没人愿意过多追究。”顾承九顿了顿,在六双眼睛的注视下,支支吾吾说完后半句话,“姑且称她一声兄嫂。兄嫂当年姿色绝冠金州,只是出身低微。”

    有了好开头,剩下的话如滔滔江水。

    “兄长当年执意将她娶回,起先两人日子过得甜蜜,只是,自从顾笙诞生后,他们家越发不太平。连带着我们家也差劲了。”

    莞清突发奇想:“难道杨氏是你正妻?我倒觉得她如画本上的继母那般骇人听闻。”

    顾承九话被打断,他咳嗽两下:“这些乃我家事……你听着就好。”

    “家丑不外扬,但一人得知天下皆知。我也是听外人说的,据说兄嫂是个祟物。有人曾见过窗户纸上的影子,发现兄嫂在无人时会将脖子上的物什取下来,揣在怀里。光听都瘆人!”

    顾承九不如之前镇定,他抬手比了个“抹脖子”,剩下的话全放在眼神中。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这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秋意浓,夜风寒心。烛火残影,重明瞧他狰狞夸张的脸,他觉得背后有不知名东西飘走。

    “谁家妖怪还能把脑子想取就取……”

    他脑海中浮现过取首后,脖子成了被腰.斩的树,只是年轮成了红色的血盘。

    “叫你多读书吧,还不听。”莞清双手抱胸,仿佛压了重明一个头,“这不就是鬼头妇嘛。我们今早才遇见了鬼头夫……他俩难道是一对?”

    “鬼头妇?鬼头夫?”重明有些庆幸早上没入席,否则今日积食全得吐出来了。

    顾承九撇嘴导致皱纹越发接近弯曲虬根,一边还有坑坑洼洼的小窝。嫌恶道:“怎、怎会这样!”

    堂溪毓和莞清差点忘了,杨氏私通对象正是鬼头夫。如今告诉他,兄嫂是鬼头妇。

    不纯纯往他心窝子上捅刀嘛。

    “缘分,缘分。”莞清都不好意思了,打个马虎。

    然顾承九一番话说彻底后,堂溪毓感觉豁然开朗,不过仍然阴郁。

    回首往事,能解答为何顾笙能使唤鬼头夫,她为何知道驱散夺魂者的法术,为何会借刀杀人,为何如此厌恶顾承九。

    从小便被人看不起,哪怕生在偌大的顾家,私底下却比奴隶还屈辱。被杨氏残忍虐待,被顾承九冷漠无视,从来都是众矢之的。

    而她,一直是清醒的。

    并非夺魂,并非失心疯。她一直清醒的。

    堂溪毓难以置信,顿时觉得头重脚轻,似乎成了蒲公英,不及风来,她快散落一地。

    “堂溪姑娘小心。”

    苏绎在身后将她扶稳。这样一来,堂溪毓似乎直直倚靠着他,而他乐在其中。

    “多谢。”堂溪毓顿时清醒,飞快转身道谢,希望借此让自己忘掉刚才背上的温暖。

    苏绎手上一空,似乎心被挖走一块。

    但紧接着,堂溪毓面向着苏绎,向后栽去。

    幸亏他眼疾手快,将堂溪毓圈进了怀里,才没让她笔直得摔过去。不知是力没收完,还是别有原因,他的下巴搁在她肩头。

    堂溪毓被完全圈住。

    晕乎乎的。更加晕乎乎的。又何止一人?

    “你俩……”莞清无语凝噎。后立马看向薇薇,极为得意地仰头,以鼻视人。

    不过出乎意料,薇薇全然没有愤怒甩脸,反而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

    堂溪毓这时才回神,脑子不像将才那样糊成一团。她再次半利索地推开苏绎。

    却说不出“多谢”了。

    屋内另三男子均气愤不已。夏参想起秋芝,心底焦急。重明愤愤吃醋,但不严重,他自己也觉得神奇。而顾承九,则是被他们卿卿我我点醒了自己夫人私通。他更生气于,竟在烧尾宴上出糗。

    不止金州的官员,还有不少来自长安。这叫他把脸往哪放!

    于是乎,顾承九肃声道:“所以家兄后来去了哪儿,不知道长们能否算出来。”

    苏绎本在堂溪毓身后低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将才抱她时,明显感到她的力气正在一点点丧失。

    堂溪毓未回复他,反而朝另一边,门扉敞开处走去,捂嘴道:“我无法算出来。不知这位道爷能否?”

    “道爷”,福泽县客栈中也曾这样唤他,现下听来,无不讽刺。

    苏绎强颜欢笑道:“贫道无能,只能仰望堂溪姑娘探破其中缘由。”

    这话也不受听,堂溪毓着急捂嘴咳嗽得更汹涌了。

    顾承九急道:“那各位请便。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已过宵禁,各位就在寒舍安顿吧。”

    说完,他作了个揖,众人回之,他才转身匆匆离开。

    不久,隔院传来丫鬟小厮哭喊声,嘴里嚷嚷,大致是“老爷,我错了,我当真不知道杨氏龌龊之事!”

    —

    屋内,短暂安静过后,纷纷开始翻箱倒柜。

    顾若明好武,若是得知妻子为妖后,要么残忍杀害,要么与世人为敌。且不论他们外人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就连其弟顾承九,经过十几年的冲刷,早就淡忘不少事。

    他亲口说过,他记忆中,顾若明宽和一笑都是蒙着面纱。

    于是他们希望找出顾若明私藏的手札之类。

    虽希望渺茫,这么多年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但定要尝试,哪怕一切付之东流。

    明明忙得不得歇息一下,堂溪毓却不觉得热,反而喷嚏连着打,还觉这天冷飕飕的。

    屋子算宽敞,几人忙起自己的角落都很难碰面。

    苏绎径直走向堂溪毓,右手捏住堂溪毓的手腕,能让她动弹不得,但不至于疼得留下红印。

    “吃药。”苏绎知道她可以忽视他,但生病非小事。

    她曾经面对四只妖怪都能站到最后,如今定是到了极限,否则不会接二连三地栽跟头。

    “不用。”堂溪毓摇头。

    “你埋怨我,但身子骨是自己的。”苏绎眉心微动,他声音沙哑,近乎哽咽,“撒气也是对我,你生病了就必须吃药。带药了吗,没带的话我立刻给你抓。”

    堂溪毓嘴唇张合,望向他眼底,她犹如醉鬼在澄澈的湖边,一头扎下去前,仅剩最后一丝意识。

    “听话,病好之后把气撒给我,我任你打骂。”

    苏绎眼眶微热。湖面荡漾。

    就在堂溪毓最后一次踌躇时,她即将回他一声“好”时。

    薇薇连退带摔地,她像胡乱吹起的杂草,抵在苏绎身上。

    “啊!这儿有蜘蛛!”

    薇薇花容失色,明亮的眼眸满是惊恐。但从这一幕而已,定是惹人怜惜的。

    她拿的卷轴上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不仔细看,会误认成积灰。

    苏绎及时让开,才没挨到她。但说来也怪,薇薇没了依靠,依旧长得稳稳的。

    “我没病。当务之急是顾若明的手札。”

    堂溪毓眼睛黯淡几分。她突然有力气抽走手腕,转头继续翻找。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唯一变的是,她手头的动作有些急躁。心底说不出缘由的闷。

    在她身后,薇薇面对苏绎的委屈害怕消失。

    她两指将卷轴上的蜘蛛捏住,而后轻轻捻死,再弃之而去。

    苏绎咬牙,不再管她,继续去找堂溪毓。

    但,堂溪毓已变得更加敏感。他往前走,她便朝右拐。他朝右赶上,她有后退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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