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秦乌子下楼就看见齐穆静静坐在车内，在离她不远处，这人面无疲色，周身一片清冷，听见声音才微微偏了个头，目光淡淡的，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按照之前的计划，齐穆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希望她能改变一些想法。
其实不用齐穆带她去什么地方，齐穆需要她做什么，她不会拒绝的。
但既然他愿意，秦乌子索性随齐穆走一趟，毕竟她也有点好奇，齐穆所认为的这个项目意义重大，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乌子随手关了车门，取下手腕上的皮筋扎一个低马尾，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将车窗开了一半，问道：“要去研究基地？”
“不是。”
许是晚间下过一场雨，晨间的风微凉，路上还是一片潮湿，车快速行驶出基地，在转弯处出现一处水洼，车突然加速，急速穿过水洼，顿时车窗外激起一阵水雾，伴随着水花碰撞的激烈声，秦乌子余光中出现一阵白光扑面而来，随即双手抱头一声惊呼朝着齐穆的方向偏头躲去。
没有一滴水通过车窗溅到她身上，秦乌子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齐穆的目光短暂停地落在她身上，她讪讪回身坐好，将车窗升起。
车内又是一片寂静，两人无言，秦乌子伸手抓了抓脸，不知为何，总觉车内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或许是回基地，齐穆恢复一以贯之的冷淡神色，让她一时还未习惯。
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秦乌子回想了一下去参加联谊会时的他，周身那股与世隔绝的外壳好像有一瞬被打碎，让她差点忘了他原本的模样。
他一直都是这样，无悲无喜，不怒不哀，脸上总像覆着一层冰冷的月光。
穿过市区，车在一处无人区停下，秦乌子下车打量了一下，这里建筑少得可怜，只有前方有一个黑色的建筑，矮矮的，室内灰灰的，一眼竟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
“这是哪里？”
“地下交易市场，”齐穆朝着黑色低矮的建筑走去，回头看了一眼秦乌子，“跟好。”
“哦，好。”
见齐穆已经走出一些距离，她立马抬脚跟上。
“来这里干什么，这看着也不像交易市场啊，这么小。”秦乌子有些不解，“你要进行什么交易吗？”
“不是，”齐穆说着已经打开了电梯，一手按着按钮让电梯门保持开着，“交易市场在地下。”
走近才发现，这小小的建筑内竟别有洞天，里面虽什么人都没有，但是却有很多电梯，秦乌子进入电梯，齐穆按动地下一层的按钮，二人到达地下一层。
电梯门再次打开时，门外的光线竟更暗了一些，两人缓缓走出电梯，秦乌子忍不住打量，只见头顶的灯亮着，因为亮度很低，所有的灯都只发光不照明，目之所及都是一片昏暗。
沿着岔道前行，有很多店面竟都关着，唯一还亮着灯的店也没有营业的意思，店内的人正在将门口的牌匾摘下来，像是要关店的样子。
实在是有些奇怪。
“你们这是不做生意了吗？”秦乌子有些奇怪，走上前探头问了一句，“怎么这条街的店都关着门呢？”
正在收拾东西的女人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哦，不做了。”
她从墙上拆下一些装饰，搬到后面，回来见两人还没走，摆了摆手：“你们还在这啊，这里不做生意了，唉，生意不景气，大家早就搬走了。”
秦乌子有些惊讶：“都搬走了？”
女人回答：“是啊，我们这层里做的都是餐饮生意，现在大家都愿意打营养针，虽然贵是贵点，但是大家也乐意买，生意本来就不好，大家陆陆续续就都搬走了，我们本来早就不打算做了，这不是营养针贵么，也有人买不起，这才又开了一段时间，哎，不过也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再这么下去我们也要填不饱肚子了。”
“你们做的谁的生意，我看附近也没什么人。”
“我们做的穷苦人的生意。”
女人身材消瘦，有些佝偻，浑浊的眼球打量着二人：“你们不是这的人吧，看穿着打扮不像，路过来玩的？”
“路过。”
“那就好，等会就离开了吧？”女人摇了摇头，继续开始搬东西，嘴里念叨着：“唉，这破地方。”
“下面也没什么好看的，早点回去吧，看了怕是要吓到你们。”
两人围绕着这一层转悠了一圈，竟没有发现哪家店是开着的，秦乌子有些难受，问道：“营养针有那么贵吗？上次你们不是还送了星际海盗一百支么。”
“A星能够正常耕种的土地资源很少，大部分是冻土，况且营养针的制作存在一定的浪费，一支营养针能够提供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一个月所需的营养，价格不算便宜。”
“原来如此。”
秦乌子转过头来，定定看着齐穆，问道：“刚刚说话的人，说他们做的穷苦人的生意，可是A星的幸福指数不是很高吗，这里这么多餐馆，难道都是做的穷苦人的生意吗。”
“各个星球的幸福指数相差不大，但是无论是哪个星球，现在都面临着营养针价格居高不下的困境。无论幸福指数多高，都有生活不幸的人，不止是A星。”
齐穆眼神示意她继续朝前走：“下去看看。”
“刚刚她不是说下面没什么好看的吗？”
“看过才知道。”
两人进入明亮的电梯，电梯门缓缓关闭，将昏暗的空间隔绝开，仿佛刚刚那个昏暗的场景都不存在。
电梯缓缓下行，再次打开时秦乌子已经做好外界更为昏暗的准备，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外面不但和刚刚的场景不同，甚至传来一阵阵呼喊喝彩的声音。
除呼喊声外，里面还夹杂着猛烈的撞击声，声音吵杂喧闹，还未走近，却让人不禁觉得里面热闹非凡。
“不是说没什么好看的么，怎么这里这么热闹。”
齐穆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地下拳场。”
地下拳场！
“不要命了？”
“去前面看看。”
像是早已了解这一切，齐穆脸上没有过多惊讶的表情，仿佛已经猜到里面的场景会是什么样，所以在秦乌子脸上闪过各种错愕表情时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的脸。
只见场内有一个巨大的拳击台，台上两个彪形大汉正裸着上身，随着不断挥出拳头和身体被无情的拳头击打，他们身上的肉发出巨大的颤抖，台上二人面上皆已挂彩，身上密布伤痕。而台上处处都是血污，有鲜红的，应该是不久沾上的。而那些黑褐色凝固着的痕迹，仿佛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腥气。
台上的人斗得激烈，台下的人神经也死死随着台上人的状态不断紧绷，人群中时不时爆炸出一阵撕心裂肺整齐的怒吼声，仿佛台上的人是两个木偶，身上挂着的线条紧紧连接着台下的血肉，木偶被打中时，伤害也尽数传给了场下的观众，他们的神情有时激动，有时愤怒，一时竟分不清谁在打这场擂台了。
随着台上一名彪形大汉被重重摔在地上，竟再也没有动作，他的牙和着血被吐出，面部肿胀使得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台下一阵惊呼，人群中一人大喊：“红的胜了！”
人群一阵骚动，秦乌子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一个大桌子，桌面上摆着一堆营养针，还有金银器物等，随着男子大喊一声，一群人将台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开始瓜分东西。
这应该是赌桌，秦乌子一眼了然，台上的人拿命打拳，台下的人依靠他们的输赢在进行赌博。
她清晰听到台下拿到东西的人不怀好意大笑着，呼喊台上还站着的人继续，他这把还赌他赢。输了的人不断在低声咒骂，有人朝着被抬下台的男人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是个水货！老子真是瞎了眼才会把堵住压在你身上，真是晦气！”
被抬下来的男人没说话，许是身体上的疼痛让他无法开口，有人给他塞了二十支营养针，他这才闭上眼，任人继续将他抬走，似乎周围的骂声他并不在乎，他只在乎怀里的营养针。
而还在台上的那名大汉也好不到哪去，身上不少伤痕，有人给他递了一个箱子，开心道：“一百支营养针！您再赢几场，让我们也跟着您吃香的喝辣的！”
男子挥挥手，示意他将东西放下，他咧了咧嘴，面部肿胀得厉害，一时竟让人看不出他是哭是笑，看情况应该是在笑，可那表情比哭还要悲伤骇人。
不久台上上来了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男人身上不见肉，一定要说他有二两肉，那估计就是长在屁股上了。
台下的人看到这架势，笑着将赌注压在了上一局赢的男人身上。
众人不断嘲笑着说道：“这是不要命了，也敢上台。”
也有人将赌注压在瘦小男人身上：“看在你不要命的份上，我这把赌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一阵哄笑传开。
“真是不要命啦，他这样上台，还不如在台下赌一把呢。”
台下人声嘈杂，秦乌子有些不适，拽了拽拳，看了一眼齐穆，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感受到秦乌子的目光，他低下头，二人目光短暂接触，他似乎想说什么，缺什么也没说，又将脸撇过去，看着台上的情况。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没多久，这名男子输了。
他不是输在台上的，而是直接被甩飞出拳击台，咕噜咕噜滚了两个圈，摇摇头站了起来。
“嘁，瘦的和猴一样，还来打擂台呢，算你运气好，人家给你留了条命，你再这样，小心把你打死在台上。”
男人听了挠了挠头，弓着腰笑了一下：“那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你还想要东西？你不是在搞笑吧。”
“就是啊，你以为有人将赌注压在你身上吗，你怕是在说笑，赶快滚吧，少耽误我们时间。”
男人听了笑了笑，背影有些落寞，转身离开，经过秦乌子时被一把拽住胳膊。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装着担忧，他笑了一下，挣脱开“别，脏。”
“你流血了。”秦乌子递出一张纸，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擦擦。”
男人听了随手摸了一把额头，果然手里沾了点血，他双手接过纸，道了声谢。
“没看见你们二位压赌注，不赌一把？”
秦乌子问道：“你为什么要上台。”
“为什么要上台？”
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无声笑了一下，说道：“你刚刚没看见么，上一场输了的人都有二十支营养针，反正抬下去也会有人给他治疗，死不了。”
他看了看台上还在打斗的男人，眼神有些羡慕，说道：“我知道我肯定打不过他，你看见刚刚赢的男人了么，他连赢好多场了，一场少说一百支营养针。营养针么，硬通货，他今天再赢几场，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那你呢，你明知道打不过他，还要上台。”
“那有什么办法，我想着就算是输了，只要有人赌注押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也能拿到一支营养针，说不定呢，瞎猫碰见死耗子呗，他们太精明了，没办法。”
“要不是他留手了，你怕是命都没了，为了一支营养针，你不要命了？”
“要命啊，就是想活命才上台的啊。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再没有营养针，怕是这条命也要没了，想着先弄一支营养针，再撑一个月，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听完他的话，秦乌子语气软了下来：“你多久没吃饭了？”
男人脑袋抬起，眼球向上翻动，认真思考了好一会：“这个吗，好像不记得了。”
秦乌子叹了口气，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你刚刚从上面下来吧？”
“是。”
“那你应该是知道上面的情况了吧，之前那些店还开着的时候，我还能去打打工，至少填饱肚子还是没关系的，但是现在么，他们都自身难保离开了，我就更别提了。”
“你没有想过出去找份工作么？”
男人抬了抬手，说道：“这只手，是假的。”
秦乌子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他的左臂竟是假肢。
男人继续笑道：“哪有那么好找工作，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况且我需要先活下来，才能走出去，碰碰运气。”
秦乌子在口袋里摸索一阵，竟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她原本放了一支营养针在口袋里的，可现在却不翼而飞。
“拿着。”
趁着秦乌子焦急翻着口袋的间隙，他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翻出一支营养针递了出去。
“真的是给我吗？”
男人声音有些颤抖，有些不敢相信，他想看看齐穆，却像被他的气场吓到，不敢抬头，低头伸手接过营养针，弯腰道了声谢。
下一秒，在秦乌子错愕的目光中，他狠狠将营养针扎进干瘪的小臂，快速推下。
“小心！”
看他如此粗暴将营养针注入体内，秦乌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嘿嘿，我是怕待会儿谁给我抢走了。”
打过营养针后，男人的面色好转了点，他带着笑：“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想必你们也不需要我谢，我就先走了。”
秦乌子突然出声：“谁说不要你谢的。”
男人脸上有些慌乱，问道：“那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我身上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好好生活，算是谢我。”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不对，指了指身后的齐穆：“不，算是谢他，他给你的营养针。”
“好，”男人虚弱着回答：“我会尽全力好好活下去的，我今天会离开这里，可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记得你们二位的，就祝两位长久吧。”
男人说完一瘸一拐离开，不等秦乌子解释，便淹入人海。
她有些不自在，回头去看齐穆，小声道：“谢谢你。”
齐穆看着她的眼眶有些红，语气有些软了下来，问道：“你刚刚是在找口袋里的营养针吧。”
秦乌子点了点头：“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好像没带在身上。”
“你没记错。”
齐穆伸手指了指口袋附近被划开的小口子，解释道：“被人割了口袋，偷走了。”
“我还以为是在哪不小心勾坏的。”秦乌子摸了摸被划开的地方，说道：“我怎么一点没有发觉。”
“正常，别人靠这个活命的，你没发现也正常。”
“那你呢东西没少吧？”
“没有。”
“那为什么只偷我不偷你的？”
“因为他不敢。”
齐穆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语气里似乎夹杂着一丝别的情绪，秦乌子有些纳闷，心道他这是在得瑟？
“我东西被偷时你看见了？”
“看见了。”
“谁？”
“刚刚你给他营养针的人。”齐穆语气凉凉的，“你拽住他的时候他就碰到你口袋里的营养针了。他之所以打针打那么快，就是怕你发现了，再收回去。他走这么快，就是想趁机逃跑。”
“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了，你就会不给他了？”
秦乌子摇摇头，“当然要给他，我找不到营养针的时候快急死了。我刚刚还在懊悔没有多带点出来，至少留给他一支备用的，现在知道他手里还有一支，我就放心了，希望他真的可以好好生活吧，只能帮他这些了。”
齐穆一时间说不出话，不曾想她竟生了一颗这么慈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