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案桌上凌乱的折子堆了一片,还未处理完的仍还有小山一般的一堆。

    因为今日慕姝第一次上朝,朝会开得格外的久,而她一回来就又睡了一个半时辰,再加上用午膳的时间,加上方才批阅的折子……

    天幕渐暗,俨然,又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

    时莺偷偷小心打量慕姝面色,沉沉的目光凝在奏折上,似乎是被什么气着了一般,面色冷得不成样子。

    “陛下……”她鼓起勇气轻声唤了一句。

    慕姝从满眼铁画银钩、行云流水的字迹上抬起眼。

    “嗯?”她随意应了一声,去看这封奏折的落款人——太常寺卿左英奇,倒是她今天看见写得最好的字了,如果她日后空了,也许可以找来当个书法老师。

    但同时,她非常好奇,这人能当上太常寺卿莫不就是靠着这一手好字?

    估摸着是为了应付每日必须呈上的奏折,整这儿洋洋洒洒比她中学写作文还水字数的写了满满五页纸!!!

    说盛京城外的法恩寺住持圆寂了,他甚是悲痛,开始追忆往昔,从两人从前如何结缘相交、住持如何通透聪慧、住持曾讲与他听的佛法一二三四很有道理与陛下您一道分享,再讲到最近住持去世后他看天看云看树看花都想到住持……最后总结,看今朝,住持难再得。

    慕姝被整篇的住持住持住持看得眼冒金星。

    她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睡觉了,半夜醒来都要惊坐而起,惊呼一句:不是,这人有病啊!

    他是想出家吗?

    更气人的是,她还大概花了足足有八分钟读完了!她就是个傻逼!

    明天非得看看这个太常寺卿是怎么个样子,她明天得让这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自己这封奏折给声情并茂地念一遍!

    这人要是念得好,她敬他是条汉子。

    “陛下,先用晚膳再批吧?”时莺看着慕姝短短时间内变幻莫测的面色,心惊胆战,这到底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慕姝回过神来,愤愤地将那封奏折单独放到了一边。

    她扫了眼还剩大半的还没看的奏折,干脆利落地站起了身:“传膳吧,我饿了。”

    时莺鼓起勇气,小声提醒,“陛下,您的身份不同了……”

    ???

    慕姝一时没反应过来,和时莺对视了两秒,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句:“朕饿了。”

    “对了,让人把奏折收起来吧。就按照朕堆放的顺序。”

    “收起来?”时莺面露惊诧,“不批了?”

    慕姝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点了点头:“不批了,明天拿到朝上去批。”

    吃了晚饭就睡觉!

    回不了家,明天也要容光焕发“卷”死那些大臣们!

    而另一边突然收到通知,预告明□□会应该会很久的大臣们:……

    女帝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户部尚书府,得到消息后,钱行书晚饭都只匆匆用了两口,便眼冒精光、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书房写折子!

    他的募捐令啊!他即将迎来的小钱钱!

    他的妻子看见他这副模样,没好气地一把将人揪了回来:“干什么去?饭都不好好吃?”

    “陛下真是的,第一天上朝怎么花了这么久,明天还要更久?”

    户部尚书是盛京出了名的妻管严,但此时他眉毛耸动,难得硬气地回了一句嘴:“你知道什么?陛下英明神武!”

    要是每天都有一条像“募捐令”这样的法子出来,他愿意从早到晚,一直上朝!

    定远将军府,袁尚青知道消息时也正在抓耳挠腮地构思奏折,他是武官,在写折子上并不擅长,但今日被那群文臣那般看不起,只感觉心里有把火在烧!

    他怎么就不可能有赢的希望?

    而听了宫里传来的口信之后,心里的那股气更足了。

    陛下说得没错!行军打仗,无非就是谋略布局、将士本领、武器差异、后勤补给……每一项都有提升的空间,他一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

    他晚饭后便冲进了家中平时最不爱去的书房,将府中兵书、以往的战事记载全翻了出来。

    而摄政王府,则聚集了不少文臣武将。

    “王爷,下官实在想不通,您为何将折子也全交了出去,还真的要让那女娃娃亲政?”

    旁边一官员瞥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什么女娃娃,今天在朝会上你又不是没看见,女帝聪慧更甚先帝,也不知是不是以前韬光养晦,今日将所有人都打得措手不及。”

    “说起来,女帝那个募捐令确实高啊。”说话的官员有些咬牙切齿。

    “那募捐令真是女帝自个儿想出来的?莫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

    一众位高权重的官员,只是因为今□□会上被唬了一跳,就如此心神不宁。

    “够了!”摄政王成呈将手中的杯盏重重落下,没忍住怒喝出声。

    “到底是韬光养晦真的聪慧过人,还是装模作样背后有高人指点,明天再看就知道了。本王已经让人严密盯着玉清宫,若是有哪位官员秘密前往定逃不过我的眼线。”

    他顿了顿,精光矍铄的眸子淬着阴狠与不屑,“慕姝虽也读过书,但不过如寻常女子一般,认些字,读得懂一些风花雪月之词,便是四书五经都没学过的。本王倒是好奇,她如何去批阅奏折?”

    这话一出,许多方才还质疑的官员便噤了声。

    有人赞同地点头,有人垂着脑袋眼中意味不明……

    不过……“王爷,咱们今天这折子,还写吗?”

    成呈冷眼往提问的官员望去,重重冷哼了声:“我瞧你是每日里花天酒地温柔乡,埋里头出不来了!”

    说完之后,他再次冷哼了一声,怒意高涨地拂了拂衣袖,转身走了。

    那官员愣在原地:“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一旁的官员都有些耻于自己和这样的同僚为伍。

    最后,还是一旁的一个初出茅庐不过初入官场的“老实人”疑惑问他:“杨大人,陛下说得没道理吗?”

    “现捡的政绩,您不要?”

    是夜,盛京大半朝臣家中书房,秉烛至天明。

    可谓抓耳挠腮地想着,真切的、具体的,在可行性上,开始思考怎么改变慕国现状,女帝说的那些经济、民生、农桑、兵事……各个方面,他们能做些什么。

    只是一日,在年少的初初登基的女帝流露出震慑的锋芒后,本是寂静一片的朝中局势,便有了变化。

    那么,翌日上朝,要不要说话,怎么说话,如何表现……便很值得商榷。

    不过,大概是注定要让所有人失望了。

    待到翌日,满朝文武跃过高高的长阶,鱼贯而入紫宸殿时,便错愕地发现今天的紫宸殿格外不同。

    原本空旷的大殿上,列满了桌椅,一眼望去不知有多少,竟还显得有些拥挤。

    导致大臣们站立的空间比起以往也小了许多,有几人站得过近,那头上的官帽都错在了一处。

    慕姝今天起得比昨天早些,她一进大殿,原本有些哄闹的人群便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爱卿们,都寻一处座椅坐下吧。”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将所有朝臣吓得不轻。

    古往今来,哪有朝臣坐着上朝的道理!

    摄政王成呈率先站了出列:“陛下,此举不妥。”

    慕姝挑了挑眉:“王爷知道朕此举为何?”

    成呈眯起了眼:“回陛下,臣不知。”

    慕姝看了他几眼,没有坚持让朝臣们马上坐下。

    而是慢吞吞地开了口:“听闻先前的奏折都是王爷代为阅览,昨日朕才第一日上朝,回去后看到那些奏折还吓了一跳。”

    成呈愣了愣,他已收到消息,昨日的那些奏折,慕姝大约只看了不足五分之一,本想借此发难,却没想到慕姝主动提了起来。

    他面上没有端倪,只回道:“是,先前陛下沉溺于丧父之痛、还未亲政,臣乃先帝亲设的摄政王爷,故而越俎代庖了一段时间。既然昨日陛下开始上朝,那奏折便该陛下自己来批了。”

    “陛下若是有何不明之处,尽可问臣。”

    这话宽厚,但话里话外的嘲讽意味也非常明显。

    慕姝直接将话接了过来:“王爷说得有理。”

    ???

    “朕才疏学浅,昨日看众爱卿们的奏折,可是看得好生头疼。”

    此话一出,成呈的面上没忍住划过丝惊色。

    他没想到慕姝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的神色变幻莫测,却都不敢开口。

    慕姝不耐烦看底下一群人精装模作样,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今天的来意:“但没办法,朕既然已经当了皇帝,便也辛苦诸位爱卿们迎合一下朕的需求了。”

    众人更是不懂。

    不知道慕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常寺卿左大人是哪位?”

    隐在人群之中,习惯了在朝会上浑水摸鱼的左英奇浑身一颤,站了出来。

    “微臣叩见陛下!”

    慕姝仔细地打量了几眼,大吃一惊。

    她还以为写出那么一封折子的“人才”是什么文艺青年,结果,居然是个胡子拉碴、身长八尺的彪形大汉?

    这么有反差的嘛!

    她嘴角勾起抹玩味的笑意,语气轻飘飘地奉承了几句:“朕昨日读到大人的奏折,深觉大人文采斐然、功底深厚。”

    “今日特地想与众爱卿共赏。”

    开玩笑的,这人昨日那么荼毒了她的眼睛!

    今天,也得让底下这群人一起听听!

    毕竟,左英奇,也不过是个典型,不是唯一。

    左英奇脑门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说实话,他都有些记不得自己写的什么了,毕竟,你让他一个主管祭祀的官员,日日都要写折子,这不是为难人么。

    而当他从侍卫手中接过自己的折子,终于知道了是哪篇……迎着周边大臣看向他惊疑不定、好整以待的眼神。

    沁出了一身冷汗。

    慕姝语气难得轻柔:“左爱卿念一遍与诸位大人一起听听吧。”

    左英奇第一次觉得,自己满脸的络腮胡子挺有用,能够遮挡住他此时定然羞红的满面。

    不可能拒绝,他只得粗着嗓子念完了整封奏折。

    慕姝没有感觉错。

    这封奏折确实很长……光是念,就念了将近十分钟。

    念到后面,左英奇的声音越来越轻。

    这就是顶级的社死吧。

    慕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吐槽。

    事实上,左英奇的样貌和他的奏折搭配在一起,要让人不笑,是很难的一件事。

    朝中不少官员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们的想法和慕姝昨夜神同步了。

    不是,这人有病吧?

    倒也不是不能写……

    就是给皇上的奏折里,写这个怀念住持……还写了这么长,写得还颇情深意切、文采斐然到了一个境界,真是奇葩。

    就连成呈都没忍住目光惊异地看了一眼左英奇。

    左英奇念完之后……便扑通一声跪下:“臣有罪。”

    慕姝没有傻子似的再去问一遍“你有何罪”,她经过一夜好眠,心情好了不少,此时颇心平气和地问左英奇:“爱卿,这样的折子,你一定要写,朕也不拦你。”

    左英奇当然不会傻得说我下次还写,连忙表态再也不敢。

    慕姝叹了口气:“爱卿这般文采斐然,一篇奏疏足有两千余字,可如朕这般才疏学浅之人,通篇只读出:法恩寺住持是我故交,他死了我很难过。”

    “可有错漏?”

    这句话问得讽刺,可有错漏?

    左英奇涨红着脸:“没有。”

    这时,满朝文武才捉摸出了,慕姝一大早整了这一出的目的。

    不少人额际也冒出了汗,女帝怎能如此?将他们的奏折公之于众……这一出,左英奇大概要在盛京沦为笑谈半年不消了。

    下一个献丑的人……

    慕姝收起笑容,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朕才疏学浅,只能劳烦诸位爱卿配合一二。”

    “都给我找了最近的桌椅坐下!”

    女帝突然变了脸色,又担心着自己是下一个笑谈,这次,再没人质疑于理不合了。

    慕姝看着所有人落座之后,扬了扬手,让侍卫将昨日的那些奏疏分门别类、平均摊在了每一张桌子上。

    “就当成一场小考吧。”

    “就如方才左爱卿明明十几个字就够了,非要写上两千字让朕头疼,朕昨夜奏折都没看完。”

    “这些奏折,每封都会轮到三位爱卿批阅,众爱卿帮帮朕的忙,化繁就简,谁提炼得最好,有赏。”

    她甚至懒得去想赏什么,“两个要求,一是字数少,务必简明扼要;二是重点突出,不能漏下关键信息。”

    慕姝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懒懒地扬了扬衣袖:“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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