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下午课间，石磊正在跟旁边同学讨论问题，突然班里的大喇叭，一个瘦小的男生冲过来，神神秘秘揽住他的肩膀，贱兮兮道：“班长，你出名了啊。三班那个李默默是在追你吗？你们在谈恋爱？”

    石磊心里咯噔一下，皱眉道：“阮成，别乱说话。这都什么跟什么？”

    阮成狐疑，看他不像是知情，拉着他嘀嘀咕咕，把发生在三班的事情说了，末了还取笑他“你艳福不浅啊，怎么，李默默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石磊心里五味杂陈，又尴尬极了，“当然不是！”他甩开阮成的手臂，不放心，叮嘱他不要乱传。阮成笑嘻嘻答应了。

    流言像风一样飘散，三班“李默默情书”事件很快被传得人尽皆知。

    李默默的名字一时被许多人提及，她又成了别人饭后茶余谈论的对象，她的事情被无聊的学生嚼碎了翻来覆去地议论，老师们也把她挂在嘴边当作反面教材，教训学生时总是提到三班那个李默默，浪费父母的血汗钱，不想着学习只想搞对象。

    三班的李默默，三班的李默默，三班的李默默。

    刘敏找她道歉，说不应该把日记本带到教室。李默默明白不是她的问题，并没有责怪她。

    真正有问题的难道不是班主任、不是那些不懂得尊重学生隐私的老师吗？

    不是这个只一味追求高升学率纵容老师歧视侮辱学生的学校吗？

    当然老师和学校是不会承认自己错了的，每一个流言的传播者也不会觉得伤害到了别人。

    对这些，李默默毫不关心。

    她把自己关在宿舍一整天没有出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傍晚石磊来找她，被她拒绝了。她托刘敏跟石磊说对不起，为把他无缘无故拖下水，打扰到他的生活感到非常抱歉。

    她想，她真的好久没见到父母和弟弟了。

    她的农村老家虽然贫瘠却山清水秀，淳朴自然。他们村是全国贫困村之一，人均年收入不足两千。她的父母虽然没能力给她提供珍馐美食，漂亮衣裳，却拼尽全力给了她所有的爱。她在家里也是受宠的小公主，同龄的女孩有的早早就嫁了人，有的初中毕业就被迫辍学，有的从小就要跟着大人下地干活。她记得有个女孩因为天生六指而自卑，而她的家人舍不得花钱给她做手术，她因此在十六岁那年跳河自杀了。只有她，家里再忙再累也不用下地干活。她在家做的都是洗衣做饭送水这些轻巧的活计。

    母亲说她以后一定能成为城里人坐办公室，不会再像自己一样一辈子黄土里刨食终日锅台围着转；父亲说她的手掌细嫩，天生就不是当农民的料；小她七岁的弟弟偷偷攒瓶子卖的钱买了冰棍愿意分她一个。

    她从没有嫌弃过自己的出身。他们村曾经也出过研究生博士生，也有赚了钱以后帮扶贫困家庭学生的伯伯阿姨，她从小就因此感恩，知道自己要努力读书才能不辜负大家。

    来到阳川县私立高中，李默默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为了不给父母添麻烦，她忍受了三年的霸凌；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年年厚着脸皮去争取贫困生救助金；为了省钱，她周末舍不得回家赖在宿舍，食堂关门她就吃泡面馒头对付。为此她遭受了太多次宿管大妈的冷眼嘲笑。

    别人愈是贬低她，看不起她，她愈要争气，给父母弟弟争光。

    她做梦都想考一个好大学让父母因她而自豪。

    她只想努力、再努力的学习，拼命学习，离开这个令她失望的地方。她要考到优异的成绩给所有人看，理直气壮地告诉班主任，她所瞧不起的学生，并不比那些她喜欢的家境优渥的尖子生差。

    今年的一月格外得冷。

    入冬就开始下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也不见停。学校的学生宿舍楼门口积雪堆了一尺多厚，被每天进进出出的学生踩踏反复冻结成结实的冰层，走路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摔个四脚朝天。

    天空阴沉沉的不见太阳的影子，西北风凛冽如刀割刮到人身上。一个带着帽子口罩，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高个子男生，顶着寒风去教室自习。路过教学楼一楼大厅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醒目的占满整个墙面红底金字的排名榜。

    上面写着：阳川县私立高中高三第一次全市联考成绩排行榜（前一百名）

    石磊看到第一行被加粗的名字：高三三班李默默班级排名一 年级排名三全市排名九十六总分六百四十五分

    他怔怔看着发了一会呆，被冷风一吹冻的打了个哆嗦，快步上楼跑向教室。

    他跟李默默已经一年多不曾碰过面了。自从那件事过后，他们好像自然而然断了联系，李默默没有和刘敏一起来找过他，他也没有主动问起过。

    这一年多，他常常被同学打趣，说他有一个执着的学霸追求者，是不是很苦恼；有人开玩笑说这样的女生优秀又痴情，让他干脆从了吧；也有舍友羡慕他以后不用担心打光棍，再怎么样也有人要。他对此不可置否，统统不理会。

    那条墨绿色的手绳已经有点褪色了，被他丢在抽屉深处不曾再翻出来过；就像他心底某些的念头不曾被觉察。

    这一年，他眼看着李默默的名字在排名榜上越爬越高，每次考试她都进步惊人，直到霸占榜首。对比之下连带着他也不知不觉开始用功，不想被她拉开太远。他听三班的熟人说她天天五点半起床，第一个到教室，晚上九点多晚自习结束又准时出现在学校特意为高三生准备的通宵自习室，夜里两点还在打着手电筒做题，自律得可怕。

    尤其是英语老师不止一次当众夸奖，说她聪慧、勤奋踏实，难得的是不骄傲不气馁，心志坚定。

    她是三班最卷的学生。大家提起她第一反应不再是写情书的李默默，而是卷王李默默。

    太卷了，即使是在高三人人都竞争互卷的学生堆里，她也是最卷的那一个。

    导致三班现在都在攀比谁比谁更早到教室，谁比谁更快刷完一套题，谁比谁更晚入睡，看得其他班的学生既敬佩又压力山大。

    而她好像丝毫没有被人关注着的自觉。

    她废寝忘食，反复刷题，省下生活费买了一个mp3苦练英语。

    刘敏受她的影响也渐渐收了玩心，开始用功。

    勤能补拙不是一句空话，应试教育也不全是弊端，它给了所有孩子一个公平竞争的平台，不管你是来自农村还是城市。

    人生没有比高考更公平的比赛了。

    第二次联考结束，李默默排名年级第一，全市六十五。班主任看到她的成绩假笑着夸奖，她面无表情领到试卷回到座位，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装作没看到对方青红交加的难看脸色。

    四月末第三次联考，李默默依旧年级第一，全市排名三十，总分六百七十，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二零一五年的夏天，阳川私立高中迎来新一年的高考。

    李默默老实巴交的父母抽空从老家赶来，难得一见舍得花钱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陪考。她的父母两鬓斑白，扛着沉重的行李从家里带了米面蔬菜亲自给她做饭；她十二岁的弟弟一个人在家照顾牲畜田地，洗衣烧火做饭，让他们放心不要挂念他。

    考试那天下着小雨。李默默跟着大家从学校出发，抱紧书包，准考证贴身放在怀里，紧张地完成了两天的考试。

    考完试之后，高三生开始了一场狂欢。

    往日的卷子习题册书本统统撕成碎片丢下楼，大家自发组织合唱，宣泄积压了一年的压力，大笑着，哭泣着，拥抱着告别。

    这些李默默都没有参与。她第二天就回到老家闷头睡觉。一觉睡了三天，除了吃饭上厕所没有起来过。家里人都自觉保持安静不去打扰她。

    一周后她才缓过神，只觉得无尽的疲惫还未散去，懒懒散散打不起精神。

    学校不断联系家里催她估分，又答应等成绩出来后给她各种优待，同时也希望她接受一些条件，比如配合接受一些采访。

    她只是推说等出成绩再说。

    没过几天刘敏和石磊来走亲戚顺便找她玩，李默默接到电话意外极了。放假前刘敏提过一嘴她以为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真得来了。

    她看到石磊时诧异的表情让石磊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鬼迷心窍就答应了表妹，刚好他有一个远方表舅跟李默默家在同一个村子，就说服家长看望表舅顺便住几天，也陪刘敏来找同学玩。

    不过这点不自在很快就被惊讶取代。因为他发现回到农村的李默默像是解开了某种枷锁，恢复了农村姑娘的本性。她在这个自小生活的村子里混的如鱼得水，好不开心。天天带着他们和弟弟还有一群小屁孩上山下水，玩遍了附近所有地方，白天下水抓鱼捉螃蟹上树摘果子，晚上大家一起躺在凉席上看星星听老人讲故事聊家常，有时还会借着月色去抓知了，凑够一碗就用油炸的香喷喷的给他们吃。

    夜晚李默默和刘敏挤在一张床上聊着天。李默默家的小院子简简单单，房间也不多，他们住的这间墙面因太久没有粉刷泛了黄，但收拾的干干净净。墙上贴着姐弟俩从小到大的奖状，红漆斑驳的桌子上铺了小碎花桌布，自制的原木色书架整齐地摆着书。连衣柜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跟石磊在家的邋遢懒散完全不一样。

    村子里大家都很欢迎李默默为数不多的朋友，左邻右舍送来腊肉鸡蛋、亲戚把自家种的新鲜的瓜果蔬菜拿出来招待他们，被褥洗净晒干过，还单独准备了崭新的毛巾牙刷牙膏。家里的老人还让他们不要客气多住一段时间。

    在村子里，李默默展现出了生活中的另一面。

    她勤劳懂事，热情淳朴。见了村里的老人礼貌问好，别人来请教功课也很耐心，她会帮忙照顾小一点的孩子。而且她在村子里人缘很好，路上碰见谁都会停下来跟她打招呼，跟他们聊一会，塞两个瓜，几棵新鲜蔬菜，抓一把自家炒的瓜子给他们。得知她在学校表现优异连声夸赞，李默默也不扭捏大方地笑着承认。

    这是一个性格鲜明的、可爱的女孩。石磊默默的想。

    她甚至还打算免费在村子里办一个英语补习班帮助其他基础不好的学生。三个人都很赞成这个主意。

    三个人分工合作，李默默空出自家院子的一个房间打扫干净，石磊他们找邻居们凑齐桌椅板凳，弟弟带着一群小孩们从村子以前废弃的小学搬出来一块凑活能用的黑板挂在墙上。伯伯借给他们一个音响。

    大家热情高涨。

    帮忙准备好一切，刘敏和石磊告别离开了，他们约好过几天去学校拍照时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