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侍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没有神明,没有魔法,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上学、放学,无休止的做作业、背课文,喂鸡、喂鸭、喂狗、喂蚊子,还有陪奶奶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还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

    剧中人物热烈滚烫的人生让阿星有些着迷,相比之下她的日子就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非要说有味道,那应该是长期食用后忘却的铁锈生涩的味道。

    就像是温水煮青蛙,就像是从一开始就生活在苦难里,温水在慢慢沸腾,苦难在慢慢发酵,活在其中的人们对痛苦的感知是迟钝而又习以为常的,直到轻舟过了万重山,蓦然回首时才惊觉,那时经历的独孤与苦难是多么令人酸涩与哽咽。

    那时的她常常坐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听着躁动的蝉鸣蛙声还有各种小虫的细语,从早晨的鱼肚白,看到遥远寂寥的星空,天真地幻想着自己的前世与今生,世间的轮回与因果,又或者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活着的意义。

    就像是每一个习以为常的日子,奶奶在堂屋用竹筛子筛黄豆,阿星蹲在一旁看着黄豆里的残渣沙沙地筛落下来,然后调皮地拿手去承接尘埃降落在手心上的触感。

    小孩子的心思简单,看着黄豆便只联想到今晚会有豆花蘸辣椒水吃,有香甜美味的豆浆喝。

    “阿星啊。”

    “嗯?”阿星玩着尘埃聚集成的细线,不在状态地回应一声。

    奶奶沉默几秒,手上晒豆子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阿星疑惑的看向奶奶,“怎么了奶奶?”

    奶奶没有看阿星,只是拿手去拂了拂豆子,像是开玩笑般说了一句:“奶奶,怕是要死了。”

    阿星心里咯噔了一下,“死”这个字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又有点恐惧,像是在书本里接触过这个字眼,那是永远也见不到的意思。

    阿星内心涌起一丝抗拒和生气,奶奶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她怎么能忍心丢下她一个人呢?

    但当视线触及奶奶长年以来乌黑发亲的嘴唇,还有那双浑浊泛黄的眼球时,她突然意识到,好像所有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就像老黄的那几个孩子都死在了她的前头,老黄也会为她孩子的死而伤心,她经常独自徘徊在狗窝边,孤零零的,偶尔抬起头,你会看见她常年挂在眼角的泪痕。

    老黄也知道,她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孩子了。

    阿星使劲儿摇头,“不会的奶奶,妈妈不是给你买了奶粉吗,你坚持喝,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微笑着摸了摸孙女儿的头顶,本以为奶奶会像以往一样应和她天真的猜想,但这次,奶奶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筛着竹筛,将里面的烂黄豆一个个捡出来扔掉。

    堂屋的沉默在她的头颅胸腔里愈发轰鸣,阿星终于受不住情绪的疯长,故作镇定地走回了房间里,锁了门拿被子捂住声音,痛哭了起来。

    过了一个星期,妈妈又请了医生到家里来给奶奶输液,阿星想起奶奶之前说的话,思绪变得很混乱。

    她佯装天真问妈妈为什么让医生到家里来。

    妈妈说:“奶奶坐面包车到镇上去总是会晕车,我和你爸爸想着不如多加点钱,辛苦医生大老远跑几趟。”

    阿星见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提着医药箱大迈步地走进屋来,她躲在门后一面狐疑赤脚医生的医术,一面又希冀这是位医术高明的神医,能让奶奶的身体回到以前。

    奶奶输液时又打起了瞌睡,阿星看着一动不动的老人,心中生出莫名的害怕,于是悄悄凑到奶奶耳边诉说自己刚定下的伟大理想。

    “奶奶你睡着了吗?我刚刚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以后想当医生,那样就不用请医生到家里来给你治病了,你说好不好?”

    奶奶似已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向阿星点点头,阿星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那个医生走后没过几天,奶奶的病像是突然就好了,整个人都焕发出精气神来,大家都说这个医生医术高明,把奶奶这么久的病都给治好了。

    阿星也很开心,蹦蹦跳跳地跟着奶奶去茶铺子里喝茶,看大人打牌,奶奶总是很疼她,她想吃什么零食,伸手指一指就可以如愿地尝到。

    回家的路上,阿星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满足地啃着酱香饼子,可是奇怪的是,今天跟在奶奶屁`股后面的还有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丑陋的黑猫。

    阿星指着黑猫问奶奶:“奶奶,这是谁家的猫啊?是茶铺老板的吗?怎么一直跟着我们啊?”

    奶奶回头看了一眼黑猫,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挥手驱赶着黑猫,但它只是跑到田里逛了一圈,又趁奶奶不注意跟在她的身后。

    阿星啃着饼子没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这只猫长得真吓人,还是婶婶家的橘色小猫好看些。

    等把一老一小送回了家,黑猫停在山坡上舔起自己的前爪子,金色的猫瞳注视着坡下的瓦房,烟囱上渐渐升起了白色的炊烟。

    忽而风动,黑猫身上的长毛和着草丛一起飘舞,一黑色的幻影在它的身侧汇聚,直至变幻成一个人形模样。

    那黑衣长袍之“人”双手环抱于胸前,黑长的头发用一根红色暗纹的黑绸带高高竖起,红黑交替的眼线勾得浓郁,鲜红的嘴角像尖锐的勾子般微微上扬,而他头发遮挡的后脖颈处,还刻有一柄神秘的夜色镰刀。

    他嘴角笑着,眼里却依旧冰冷阴郁,“还真是有趣,这次送走的竟是许久未见的神女后代。”

    那猫坐直身子,神色乖戾,发出的声音却如老人般沧桑古朴,“山神再次失了规矩,一次次救下遇难的凡人,大人您又可参他一本了。”

    黑影弯曲食指,抵唇轻笑,眼里的凉意却越发深重了。

    人生中很多刻骨铭心的时刻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处在那一天只是觉得一切都那么稀松平常,但回首往事时才怅然地发现,那一天到底意味着什么。

    阿星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大雾弥漫的深秋。

    她睡眼蒙眬地站在窗户前看清晨的院子,雾蒙蒙的一片,看不到院子栅栏外的道路,也看不清狗窝里的老黄。

    她呆呆地想着,老黄有自己的房间,她现在也有自己的房间,但是雾水会钻进老黄的房子里,她晚上不会冷得睡不着觉吗?是不是应该给老黄的房间也安一扇门?

    现在已经接近九点钟了,爸妈照往常一样早就到厂里去上班了,她会和奶奶一起简单地吃个早饭,凑合一下午饭,最后再筹划一下一家人团聚的晚饭。

    刚打开房间门一阵寒风便迎面吹来,阿星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毛绒睡衣,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感到一丝奇怪,平常奶奶早上五点过就醒了,起床坐到藤椅上看路上早起的打工人,骑着摩托车三轮车路过,然后寒暄着打个招呼。

    可今日,奶奶的房门还紧合的。

    棉鞋在地上懒散地拖着,阿星有意提高嗓门让奶奶听见她的声音,“奶奶,今天早上吃什么啊?爸爸出门前留早饭了吗?”

    过来几秒,里面没有人回应。

    阿星想着,奶奶耳朵现在又不行了,总是听不见她的叫唤声。

    她使劲儿推开房门,因为地面不平整,房门下方总是摩擦着地面,久而久之,下面就有了一道圆弧状的划痕。

    伴随着木门嘶哑的声音,一股阴冷沉寂的氛围像黑幕般笼罩了她。

    阿星站住了脚,注视着床上睡着的老人,片刻,一种顿悟般的恐惧感向她袭来。

    她张了张嘴,“奶奶?奶奶?”

    房间还是很安静,安静得不像话,像是世界将她永世地孤立了起来,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泪,但她心里却始终不愿接受自己流泪的原因。

    她还在固执地坚持往常的对话:“奶奶我们早上吃什么啊?你今天怎么睡——”睡这么久。

    她多么希望奶奶只是睡得太熟,没听到她的呼唤,但某种一瞬间的长大让她学着像电视剧里的大人一样,走过去,伸手去探奶奶的鼻息。

    她不确定。

    也不愿相信。

    她右移摸向奶奶的脸庞,是那样僵硬,冰冷,没有一丝生机。

    她终于手足无措地号啕大哭起来。

    整个房间像是一座冰窖,对她产生着莫名的敌意,她警醒地环顾四周,像是冷空气都是刺伤她的敌人。

    死神像只蝙蝠一样悬挂在房顶上,它环抱着双手,看着此情此景,脸上却一副习以为常的冰冷模样。

    它对着床上的尸首说道:“走吧老人家,让你见自己孙女最后一面,已是上天最大的仁慈,不要再留恋凡世,耽误了接下来的行程。”

    魂魄不语,只是悄无声息地从躯体中脱离出来,默默地跟在死神身后。

    在惨白的天光将她完全笼罩前,她再一次回首,透过往生之门看向自己还那么小的,那么听话懂事的乖孙女。

    阿星觉得像是有两种不同的人格在支配着自己,一个是手足无措的哭泣包,另一个却更为理性,理性得不像一个小孩子,它命令自己的身体去找到小灵通,然后给爸妈打电话。

    她拨了两次,两次都是空号,第三次才终于输入正确。

    爸爸那边有点不耐烦,“喂?什么事啊阿星?你快说,我这边有点忙。”

    “爸爸,奶奶,怎么也叫不醒了,你们快——”

    那边传来一阵杂乱声,爸爸像是和走过来的妈妈说了句什么,两人拿着手机也是同样的手足无措,“阿星别怕哈,爸爸妈妈马上回来,马上就回来。”

    老黄从窝走出来,眼角的泪痕像是更深了,它过来蹭了蹭阿星的腿,然后就趴在房门口动也不动,无精打采的像是被抽了魂。

    阿星怀疑刚刚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又再一次走到奶奶的房间里,她试着张嘴,却发现怎么也无法发声了。

    她不得不确定一件事,奶奶是真的丢下她走了,而且是永远地走了。

    而后的几天更像是一场梦,很多人来家里吊唁躺在棺材里的奶奶,他们在哀乐里沉痛地烧纸,但是在吃饭时因为一些话题还是会露出笑颜,阿星不明白,大人们悲伤的表现为什么如此割裂。

    那几日她观察着身边的大人们,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麻木感。

    她一面仇视大人的无情,一面为自己也突然消逝的悲痛感到深深地谴责,她在熟悉的院子不熟悉的黑白花装饰间细细思索,终于冒出一个奇怪的猜想,或许奶奶根本就还没有离开她,这一切都是一个假象?

    于是,她在假象中配合大人们举办的下葬仪式,在假象中吃着自家的酒席,在假象中躺在终于没有了哀乐的房间里睡觉,然后等待着奶奶在隔壁房间关灯的声音,打蚊子的声音,抑或是夜里咳嗽的声音……

    直到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那种突然消逝的悲痛感终于卷土重来,这几日堆积的谴责感才因为泪水的流淌慢慢化解开来。

    “我今天路过橘子林,竟然看到老黄趴在咱们妈的坟前。”爸爸在吃晚饭的时候提了一句。

    阿星这才回忆起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老黄了,之前吃席人多,她以为老黄怕生人才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现在席已经结束好几天了,老黄还是没有回家。

    妈妈不禁叹了一口气,“真是条通灵性的狗啊,我昨天也听二嬢说了,最近她打农药路过妈的坟前,都见着老黄守在那里。”

    阿星嚼着嘴里的饭粒,语气闷闷的,“老黄是不是知道奶奶睡在里面的啊?”

    妈妈点头,“应该是知道的。”

    吃过饭后阿星就跑到奶奶的坟前去一探究竟,发现老黄果然趴在那里眯着眼睡觉,等阿星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才慢吞吞地睁开眼,摇起尾巴,无力地舔了舔小主人的手掌心。

    那一面过后,老黄再也没有回过家,阿星觉得奇怪,老黄能去哪里了呢,在外面吃得饱睡得暖吗?

    妈妈的解释是:“很多老狗都很通灵性,他们为了不给家里人留下最后的麻烦,也不让家里人伤心,他们就会自己去选好葬身的地方,哎,老黄这一生对我们家真的是忠心啊。”

    奶奶和老黄都走了,阿星的童年也结束了。

    对于农村上的人来说,“死”这个字是很忌讳的,爸爸对阿星的管教也不是很严格,作业做完了你该玩就玩,但只有一点是她万万不能触碰的,那就是早上绝对不能说“死”这个字,谐音也不行,还有早饭前不能说昨晚的梦,不能说蛇啊之类的冰冷的动物等等。

    阿星心里觉得离谱,却也不敢随意触碰爸爸的权威。

    只是久而久之,对于生死的话题阿星再也不想和父母探讨了,因为,既得不到实际的解决方法,或是想要的答案,又得不到感情上的慰藉。

    父母就像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做事情有商有量的,而她只是寄宿在这个家庭的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小物件儿,家里需要摆放这样一个小物件儿,但用处好像不大。

    但关系再好的战友都有吵架的时候,自从奶奶走后,家里的硝烟好像更频繁了,原因无他,只因为一个钱字。

    为了避免误伤,阿星选择抱着书往神山上跑,这一待就是待一整天,她从未想过求神明什么,只是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父母对她过问的很少,她也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这种只由血缘关系连接实际却很疏离的模式。

    初三那年学校要求住校,她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在所有室友都想家想爸妈还一边打电话一边哭的时候,她只想她在天上的奶奶。

    她躺在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寝室硬板床上,感到周身一片冰冷,像是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像是奶奶死前冰窖一般的房间。

    她曾在书上读过:“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她知道,能渡她的从不是神明,而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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