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少徽重伤未愈如今尚在一洲盟养伤，长离与明夷、京翊二人带着从隐寺借来的不净莲匆匆赶往江州边关，路上一走就是十来天。
“中州现在热得要命，真没想到江州的风雪能冷成这个样子。”明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的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却也有丝丝缕缕的风钻进她的身体里面。
京翊暗红色的骑装外面披着玄色的斗篷，她的眉目沉稳冷凝，只有在望向前方林立的旌旗时才会显露出一点点微微的笑意。
“江州长年都是这么冷的，我年幼的时候就是在风雪中练剑的。”京翊温婉地笑笑。
长离伸手触碰飘落在空中的雪花，只觉得风雪冰冷，她的手指在外面微微一伸都要几乎被冻僵了，完全没有办法想象京翊会在这种情况下练剑，她的手被冻得挥得动剑么？
“前面就是北都卫了吧。”
前方是一个个驻扎的军营，红色的旌旗在风雪中飘摇，旗帜上面写的大大的“北”字。
军营的入口出是一辆辆马车，一眼望不到头。
“那是什么？”长离有些好奇，马车上面是一个个漆黑的箱子，上面刻着繁复的金纹，中间圆形的花纹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商”字。
“从东兴斋买来的法器。”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她们的身侧传来，声音有些哑，但是中气十足。
“爹，你怎么在这里？”京翊有些讶异。
眼前这名男子居然是传闻中的京伯都将军?
长离瞪大双眼，觉得眼前之人完全不像个将军，而像个普通的庄稼汉。
他的脸是黝黑的，双颊因为长期受风雪的影响而泛着红。他的身形也并不高大威猛，个子不高但确实挺壮实的，笑容还有些憨厚。
“你和你朋友刚进城，王叔就跑来找我了。”京伯都拍了拍京翊的肩，朝长离和明夷打了个招呼。
“不是在一洲盟念书么，怎么跑回家了？”
京伯都引着她们往驻扎的军营里面走，路上遇到的兵士都会和她们打招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偶尔还会和她们说几句话，讲话间夹杂着江州的口音。
“有点事情。”京翊转头望向长离，“爹，她们是我在一洲盟的舍友，那个穿红裙子的叫长离，穿蓝裙子的叫明夷。”
长离本来想笑得甜一点给眼前这位将军留下个好印象，没想到京伯都听到她的名字后直接单膝跪地给她行了个军礼。
“末将京伯都，见过太仪王姬。”
老将的神情严肃凌厉，原本宽和的表象一下子就被覆盖了，他突如其来的正经把众人都唬了一跳，但是很快长离就反应过来了，她连忙扶起京伯都。
“京将军快起来。”长离还是有点不适应自己的王姬身份，有些别扭地说道。
他站起身后就收了严肃的神情，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温和厚道的中年人。
“王姬前来不知有什么要紧事？”京伯都疑惑道。
长离和明夷对视一眼，明夷从怀中摸出盛放的不净莲，莹润的白光在风雪中依然熠熠生辉。
“京伯伯，我为江州边关水域而来。”长离开门见山直接道。
京伯都本来还笑着的脸慢慢变沉，他凝重地看着长离：“此事陛下也有所耳闻？”
“不是陛下派我来的，是我师尊让我来江州净化水域的。”长离老实说道。
“王姬师尊是？”京伯都温声道。
“家师郁离尊者陈妄止。”
“原来是他。”京伯都原本紧绷的脸微微舒展，神色间有些生气，“荧惑那群瘪犊子，不知道对越江做了什么，那一片的江河水全部都被污染了，如今里面全是死气，根本不能用。”
“不净莲可以净化水域，我们此次正是为此而来，请您放心。”长离郑重道。
“……”京伯都的脸色有些不好，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越江对面就是荧惑驻扎地，如今旧的法器快要用完了，东兴斋的新法器还没有装上，等装好了你们和我一起过去吧，不然容易出事情。”
“那些法器是做什么用的？”长离疑惑道。
京伯都指向军营中伫立着的一根根散发着寒气的柱子：“三十二天罡阵，可以有效灭掉死尸将身上的死气，阻止他们的入侵。”
他又微微拉开衣襟，露出里面的软甲：“这是东兴斋的宝甲，可以防御荧惑的邪气。”
京伯都叹了口气摇摇头：“这都需要接连不断的灵气供给，这些年江州大部分的灵石全花在这上面了，导致江州的修士境界越来越低，人也越来越少，很多年轻人都往江州外面跑了。”
京翊想说些什么，却被京伯都瞪了一眼：“只要我们这群老家伙还活着，你就不许回来。你这点灵气能顶什么用，好好在外面修行才是真的。”
她只能沉默地抓了抓手里的剑。
长离和明夷好奇地摸了摸京伯都所指的几根柱子，上面的灵气确实快要逸散了。
“我们能一起去么？”长离试探性地问道。
“那肯定可以啊，只是我们明天辰时就要去越江附近，你们这群小孩子能起得来床么？”京伯都哈哈一笑。
“起得来起得来。”明夷和长离一齐说道。
“江州可冷了，小翊小时候最喜欢赖床了，结果长大了反而不赖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起的比我都早。”京伯都看了一眼京翊感叹道。
京翊这样的女孩子，也有过小时候赖床的经历么？长离惊奇地看着她，京翊的脸上微微有些红，不知道是被风雪吹的，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军营里住的地方都有些简陋，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住我那吧。”京伯都带着她们三个人往主账走去。
“爹，我们住了您的地方，到时候您住哪里去？”京翊皱着眉，有些不赞同。
“我啊，大老粗一个，随便和人挤一下就行了。”京伯都不在乎这些东西，他乐呵呵地掀开帐篷，长离几个跟着他钻进了帐篷里面。
风雪被挡住，里面的烛火还是暖和的，刚进来没多久她们的额头上面就出汗了。长离抬手擦汗，无意间瞥到了京伯都床头挂的一幅画。
那是一副美人图。
少女在放纸鸢，她扎着双丫髻，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奔跑的模样跃然于纸上，画的生动形象。
她长得只能算清秀，但是画师的情感将她五分的漂亮展示出了八分，天真无邪的笑脸让长离都忍不住弯了嘴角。
蓦然，她的眼神一凝，画中少女的手腕上套着一只很漂亮的镯子，但是镯子上的玉刻歪歪扭扭的，与整体的画作看起来并不协调。
但是长离却一怔，这个镯子她见过。
在椿娘的梳妆匣里。
“椿娘？”她喃喃出声。
“王姬说什么？”京伯都身为将军，虽然是个凡人但是耳聪目明，他迅速捕捉到了长离口中的名字，连忙问道。
“椿娘。”长离愣愣地回答道。
“你见过她？在哪里？”京伯都快步上前，他惊喜地问道。
“她是我养母。”长离有些艰难地说道。
“原来她当时真的跟着王姬走了，这么多年她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呢，我等了她这么多年……”京伯都忍不住絮絮叨叨。
“将军认识我养母？”长离颤着声音问道。
“何止是认识？她是我未过门的妻。”黝黑的汉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滑稽，长离却看的嘴里发苦。
“她爹娘和我爹娘是过命的交情，我们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王姬看这幅画，这幅画是我画的，好像是小椿娘十三四岁的时候吧。”
“她从小就是个呛口小辣椒，讲话说起来不停，听见或者看见什么不顺心的就喊打喊杀。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还和从前一样么？肯定也老了不少了吧，不过她长得好看，老了也肯定是个老美人，不像我头发都白了。”
京伯都感慨地摸上自己的鬓角，江州的风雪终究让他染上了微霜，他再也不是那个骑马陪着小椿娘漫山遍野跑的小少年了。
“你们，分开多少年了？”长离努力压住自己话语中的哽咽，轻轻问道。
“大约快二十年了吧，平常人家估计都儿孙绕膝了吧。”京伯都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
他问道：“椿娘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生病，这么多年都没传个信，没出什么事吧？”
“哎，等到时候江州安定下来，这群小兔崽子能担起大任了，我就去她待的地方找她。”
长离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痛楚，她崩溃地大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几乎快说不清话，口齿都变得模糊。
“她死了，死在沈抚疏手里。”
“我对不起您，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长离的记忆一下子回溯，她的脑海中全部是她和椿娘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是早上醒来就能吃到的云片糕，是被扎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是发高烧时椿娘昼夜的陪伴……
她哭的声音在帐篷外的风雪声中显得无比凄厉，仿佛要把今生的泪水都哭干了一样。
“死了啊……”
老将原本挺直的脊背在长离的哭声中逐渐佝偻，他一下子精气神全部被压了下去，整个人在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