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

    姐姐?!

    长离迅速转头看向明夷,那双和年轻僧人如出一辙的杏眼让她愈发肯定心里的想法。

    “你没说你在隐寺还有个弟弟啊。”长离从牙缝里哼出一句话,力求不被别人听到。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跑隐寺去了啊。”明夷觉得自己别太冤枉,她都离开雍州多少年了,这怎么能怪她。

    那少年本想快步下来,他的眼神里全是与亲人重逢的喜悦。可就在下一秒,他被身后的僧人一拉,那人朝着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两句后他就渐渐停下了脚步。

    眼中带着歉意。

    后面扯住明夷弟弟的僧人穿着一件红色的半袍,眉宇间看起来有点凶。

    “今天是四月初八佛诞日,围在前面的人都是来参加法会的。”

    随着云边钟声的不断敲响,法会正式开始了。

    檀香的烟雾与雨后的清新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伴着僧人们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长离感受到了一股难得的清静感。

    明夷的弟弟站在圆形的中央,身后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法相金莲,他左手拈花微笑,右手法/轮旋转,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长离逐渐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之中。

    很温暖,很明亮。

    “叮——”

    一枚小小的飞镖插入了一名僧人的身体,喷溅出大片大片的血,直接沾染了佛尊金像,染上了一层血腥气。

    “有人破坏佛诞日!”

    “快封锁现场——”

    突如其来的动乱让长离很快从那种温暖的感觉中抽身而出,她皱眉迅速地在人群中寻找,注意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从人群中穿过,很快没入外面的人群消失不见。

    人群一时间惊慌失措地四处逃乱,就在此时那名面带凶相的僧人用手画了一个巨大的圈落在人群中,来参加法会的人一下子全部都被围了起来,包括长离二人。

    真是飞来横祸。

    长离轻轻叹了一口气,隐寺门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再加上今天日子特殊,恐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怎么感觉她到哪哪出事呢?

    很快隐寺的僧人就来到了她们面前,其中一人开口道:“二位施主,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尚在被排查的人群对她们怒目而视,似乎痛恨她们破坏了今天这场盛大的法事,中间甚至有几个妇人和男子朝她们吐唾沫,眼中的恨意令人心惊。

    佛道在雍州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长离跟在僧侣的身后踏入隐寺,寺院内古树参天,风吹叶落,簌簌作响。佛殿内,巨大的佛陀金身巍峨耸立,慈眉善目地俯首众生。

    明夷的弟弟就站在中间,他身旁站着一名童颜鹤发的老和尚,眉目间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情。

    “两位檀越不知因何奔赴万里来到雍州?”

    那老和尚甫一开口,长离就觉得来者不善,这是想直接把罪名摔她们身上的意思啊。

    “家师郁离尊者,特意派遣我来送信。”

    长离刚一拿出陈妄止给的信封,那老和尚就下意识地准备接过去,只是他的动作被长离巧妙地拂开了。

    “家师特意叮嘱了,这封信要送到虚云法师手中,不知法师可在?”长离笑眯眯地看着那老和尚,挥了挥手中的信。

    “师尊已经圆寂了。”

    长离挑眉看向明夷的弟弟,虚云法师十几年前找到了佛尊的第二十六任转世收为弟子,雍州人尊称其为佛子……眼前这位少年就是传闻中的佛子咯?

    “无妨,那这封信交由佛子也未尝不可。”

    佛子接过信正要打开,却被一旁的老和尚压住了手:“不空,不可轻易打开。此二女身份未知,难保信中不会有什么蹊跷。如今她所说的都只不过是她一人之言,如何能信。”

    “嘉措。”明夷突然发声,拿出了一洲盟的弟子令牌,“信没有问题,我们是一洲盟的弟子。”

    不空的神情有些恍惚,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喊过这么名字。这么多年以来,他是不空,他是佛子,却不是嘉措。

    他没再管一旁老和尚的阻拦,而是收下了长离的信:“多年未见,没想到再次重逢就遇到这种事情。”

    不空的眼中流露出了浓浓的怀念。

    “我看这里也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明夷倒是一副很自然的模样,她的眼神落在了一旁的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却没再说什么,他只是对身后的僧侣们叮嘱继续搜查今日来到佛诞日法会的人,接着便离开了佛殿内。

    不空长吁了一口气,神情中流露出一点孩子气:“姐,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少年的眼圈微微有些红,他有些哽咽:“我很想你,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长离二人进了禅房。

    里面只简单地摆放着几个蒲团。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明夷坐在蒲团上,吹了吹杯中的茶叶,茶水中倒映出她平静的脸。

    长离一边听着二人的对话,一边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禅房外僧众来来去去,看起来似乎非常忙碌。

    “与从前在家里相比,过得肯定算很好,至于有没有想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我想应该快了。”

    不空听她这么一说,眼里的愧疚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姐……”

    “我都不知道传闻中被虚云法师找到的佛尊转世就是你。”明夷撑着脸,“你说爹要是早知道你会被带走,会不会后悔当初那么对我。”

    长离的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爹他……已经去世了。”不空轻声道,“你走后不久他就惹了恶疾,家中实在没有银两供他看病,没过几天就去了。”

    明夷垂眸,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家常唠得差不多了,佛子还是看看手里的信吧。”

    不空的脸一下子垂了下来,他的眼睛飘过一丝水雾,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仍然对他心怀芥蒂。

    陈妄止给的信封上有一层禁制,但是不空显然是知道怎么解的。他打开信封拿出信略看了两眼,有些诧异:“尊师想借不净莲一用?这……”

    饶是长离从前不知世事,也对不净莲有所耳闻。不净莲传说是当年佛尊肉身圆寂后留在雍州的神器,几百年来一直在隐寺接受供奉,在净化邪魔一道有着非同凡响的功效,可以算得上是隐寺的镇寺之宝了。

    不愧是我师尊,胆子可真大。

    长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看看明夷又看看不空,真想让他们再多唠一会家常。

    “原是如此。”不空合上信,沉吟片刻,“江州边关水域受到了荧惑的污染,需要不净莲前去净化。”

    “只是不净莲自从佛尊圆寂后一直在隐寺从未出借,隐寺也并非我一言堂,此事还要与住持商量,恐怕有些困难。”

    他显然有些为难。

    听闻事关江州水域,长离突然就上了心:“不知道住持是哪位?”

    “刚刚那位便是。”不空下定决心后起身,“禅房后面便是客居的厢房,我先去找一趟住持。”

    少年人行事总是风风火火的,说完不空就转身推门而出了。

    “这么多年他还是老样子。”见不空一走,明夷原本端正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歪歪地靠在长离身上,好像没有骨头一样。

    “你好像从来不说家里的事情。”

    听长离这么一说,明夷的脸上爬上了一抹怅然:“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看淡了。”

    “雍州这边历来重视男孩大于女孩,我是家中长女却天然不受宠爱,只有我娘待我如珠如宝。”

    只不过这仅有的爱,破灭得太过突然。

    十年前的今天,明夷六岁。

    破败飘摇的茅屋中是女子凄惨的喊叫,她那么瘦弱,肚子却大得可怖。

    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啼。

    “诶呦喂,总算生了个大胖小子,还生在佛诞日,可真是我们家的小福星啊!”

    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却淡漠地对明夷说道:“丫头,去给你娘擦擦身体,等下还要做绣活呢,别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

    明夷坐在母亲身边,麻木地为她擦拭着下身的血,等到老妇人出去后才开始呜咽。

    “卓玛,别哭了……你也是福星,是娘的小福星……”

    床上虚弱的女子用尽力气轻轻拍了拍小明夷的手:“来,扶我起来。”

    明明她和弟弟都出生在佛诞日!为什么祖母骂她是灾星,却说弟弟是福星!

    明夷贪婪地依偎着母亲的手,过了良久才揽上母亲的肩准备将她扶起来。她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瞥到了母亲下半身突如其来的大出血。

    “娘!”

    她看见昏迷不醒的母亲,大脑一片空白,连滚带爬出去求祖母给自己点钱去抓药。祖母却说妇人产后出血是常事,去佛像前的香炉里刮点灰涂一涂就好了,佛尊会保佑她们的。

    这是在拿人命开玩笑!

    明夷飞快地跑回母亲的房间,她记得母亲每会卖完绣活拿的钱都会放在她那个小盒子里面。

    只不过当她怀揣着希望打开小铁盒的时候,里面只有空荡荡的十几文钱,根本不够买药。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父亲对母亲的谩骂推嚷,以及偶尔几句“赌”、“还钱”之类的字眼,一下子就明白了母亲辛苦攒下的钱为什么只剩下这么一点。

    她红着眼睛揣着仅剩的十几文钱跑出家门。

    那天的雪可真大,只穿了一件单衣的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她沿着家门口一路跑,连跑了十几家药馆,却没有一家肯给她赊账。

    “丫头啊,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也都知道。如今这世道药材稀缺,药也贵得很,我们也不是做慈善。现在赊给你了,以后还不上我们也不能舔着个脸和一个八岁的小孩要账吧?”

    明夷木愣愣地听着眼前中年男子的教诲,这是镇上最后一家药馆了。

    “你娘这辈子行善积德,如今去了也好,凭她这辈子的功德,来世会投个好人家的。”

    她抱着怀中的十几文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觉得如坠冰窟。

    厚厚的雪将她绊了一跤,整个人埋在雪地里。明夷想着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干干净净的,不用受那些乱七八糟的气。

    只是下一刻,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从雪地里抱了出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不冷么?”

    那是明夷第一次遇到师尊。

    一副道士打扮的青年面带好奇,凭空变幻出披风裹在明夷的身上:“快回家去吧。”

    他是神仙么?

    明夷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青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没有家了!”

    母亲活不下来,祖母和父亲都不喜欢她,她从此以后只有一个人了。

    “我娘要死了,可是我没有钱,我真没用,我对不起她……”

    小明夷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崩溃,小脸涨红,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她一抽一抽地哭着,感觉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

    她的手里被塞上了两锭沉甸甸的银子。

    “这些够买药了么?快去救你娘吧。”

    那道人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温和地给她系好了披风。

    明夷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银两,用力攥紧后飞快地跑向药馆。在药馆主人诧异的目光下给母亲抓了充足的药,随后飞奔回家。

    可以的,她一定可以把母亲救下来的!

    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院里祖母抱着弟弟温柔的哼着歌,雪停了。

    明夷满怀希望地冲进母亲的房间。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母亲温婉含笑的脸上,她的脸那么苍白,就像雪一样。

    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枝绢做的太平花,那是小明夷第一次在母亲的指导下做的绢花,上面已经有些破旧了。

    “砰——”

    明夷手中的药掉在了地上。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母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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