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不知道章明亲王和今上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头痛,安静地沉浸在黑暗之中不做他念。

    幽居在凝华舍的日子,平静且惬意。虽然不提那些愁眉不展的宫人们。

    自从那次与章明亲王在回廊中遇见后,由我而发的风言风语多了一条,试图勾引章明亲王。章明更是被勒令在家中思过不得外出。而今上也再不踏足凝华舍。一时间,凝华舍只有飞鸟风声与落花尚可停驻片刻。毕竟是十月的天气,闲来听听雨声,看看落花,也是难得的平和。

    十一月,初雪。

    今年的雪下的不是很大,但是莫名地感觉冷。我总是半夜的时候梦到辉子姐姐,醒来的时候满面泪痕,珍珠四散。想找人说话,竟不知道究竟可以与谁言说。

    某夜,再次醒来的时候,有人拭去了我的泪水,静静地在我的身边坐着。我看着他的红发,竟是五味杂陈。

    “等你病逝之后,可有想过去哪里吗?”

    “没想过。但是京都怕是又要离开一阵子了。”

    “说的没错啊,不若去我大江山吧。”

    “大江山吗?也是,许久没泡过你那里的温泉了。突然到有些想了。”

    酒吞的声音平缓地沉落在夜色中。

    “既然想了,那就去吧。我一直都在那里。”

    “我一直都有个问题。为何你对我如此好?”

    “我想而已,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到底是酒吞殿,从来都不需要过问别人的想法,只是做他想的事情。不过也正是这样的他才担得起鬼王的名声。

    十一月廿七日,冷泉院西町烧亡。公家进使奉慰太上皇阳成

    十二月,七日戊戌,雪降三尺。

    炭盆里的碳早已燃尽,虽然今上没有苛待我,但弘徽殿女御从中作梗,只想让我挺不过这个冬天。酒吞倒是常来,用法力为我取暖。这样清净的日子,转眼间就到了天庆四年。

    四年正月十六日丙子,女踏歌。同日,追捕南海贼使解文到来。今上也在此日驾临有两个月没有步入的凝华舍,亲自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他进来的时候,那样磅礴的生命力与我这里枯败死寂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兴奋地走到我的床边,先是试探着摸摸我的额头,再对我说:

    “海记,新贺洛川大仇得报,你也应该快点好起来。”

    我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陛下,您的恩惠小人铭记于心,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自然是开心的。不止是前线大捷让他得到了一个身为王者应有的自信与威望,更多的是他以为有了这样的补偿我就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真是个孤单的人啊。他不爱我,我也不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真正相信的女子罢了,而我,一个干干净净身后没有任何势力的女人,正是他需要的。

    三月十五日,于承香殿东庭,有花宴.题云:花树雪云深。

    这题目由女官说与我的时候,我笑着问,今上的心情一定不错吧。女官讷讷没有答话,只说今上也让我说一句和歌而已。

    “今上是看到樱花开放才想到这样的题目吧。”我闭了眼。

    “满树琼华恐春去,香随风至呼友来。”

    六月,夏雨阵阵,我的精神似乎也好起来了。今上驻足凝华舍的时间也越发地多了些。宫中传言,梅壶女御的身体有所好转,看来不出今年就能恢复健康了。

    六月十六日,凝华舍女御山经海纪梦中逝于凝华舍,享年十三岁。日出女官前来服侍的时候,发现人早已没了气息,面容安详。

    梅壶女御去的突然,今上纵然悲痛,也只能依照旧例发丧。不过没人知道,棺木里的人不是梅壶女御,而是不久前暴毙的一个低级女官。

    七月的大江山,清风拂面,我坐在一块大石上,也没穿着整套十二单,只是套了五衣。而酒吞也难得地不用法术,只用了一根木棍在河中叉鱼。

    “难得酒吞殿也亲手下厨啊。”

    “还不是你非要出来。”

    “宫中的日子实在烦闷,况且那药也是你给我的。虽然让我死的无声无息,但是我现在也是形销骨立。”

    “哼,就你话多。”

    他手中的木棍用力向水中一戳,再抬手的时候木棍上插着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我也好久没有在外面野炊了,你去给我捡些木柴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您倒是也深知这道理。”

    火苗跳跃着,舔舐木柴发出噼啪的爆响,酒吞翻转着树枝上的鱼,而我转头去看那叶子静静从树梢落下。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吗?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呢。”他突然开口。

    “不。那是秋天。”

    “反正那个时候你跟贺茂家的小女孩在玩树叶,我在暗处看了你们许久。”

    “到最后按捺不住出来了?”

    酒吞没有答话,只把烤鱼往我手中一塞,拿起旁边的死兔子熟练地剥皮收拾起来。

    “什么时候打的兔子啊。”

    “你不在的时候,顺手捉的。”

    我这边努力吃着烤鱼,他手中的活也没停,一面问我:

    “你知道十六日的时候,大纳言右近大将藤原实赖的女儿藤原庆子成为女御了吗?住的正是你那间凝华舍。”

    “哦?凝华舍倒是个挺好的住处。”

    “你到也真是一点都不恼?”

    “为何要恼?”

    酒吞没有回答,接着对付手中的兔子。

    在大江山一住,就是半年的日子。期间我也没敢与贺茂家通信,生怕一步错就会连累他们。在这里,每日晨起用过早饭后,在酒吞的洞府中闲逛。或是赏玩四时之景,或是在温泉中消磨时光。等他处理完事务后,与他晚间一同闲谈,偶尔他还教我下棋。不过是四个月后,我就能赢他半子了。而他却有时候喜欢耍赖。或者在他不忙的时候,与我一同在外面野炊赏景。

    十二月廿九日,诏大赦天下。

    我从他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讶异。

    “你为何告诉我这个?”

    “你现在可以回到贺茂家了。既然大赦天下,就算你曾经有什么罪过,在那人类皇帝那里都是赦免的。”

    “我还以为你又不放我回去了。”

    酒吞懒懒地躺在我身边。

    “就算我不让你回去,你不是也有办法逃走吗?我的海姬经过这些年的深宫历练,倒是越发老成了。与其等你从大江山跑回去,不如就让你想走就走,省的我成天跟你斗智斗勇。你若不是真心留下,谁能留得住你呢。”

    我听他的话到有些像气话了。

    “怎么好像是生气的样子呢?”

    “没生气,说的就是事实而已。”

    我拍拍他,让他起身。他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试试看,合不合身。我也是闲来无事给你做的。”

    那是一个红色的披风,酒吞把它披在身上,在我面前走了两圈。

    “你到是心思灵巧,也是,毕竟夜夜都同床共枕。”

    “竟说胡话,你若是不要,给我拿回来。”

    “别啊。”他抱着披风跑远。

    “这样正的红色,也只有我穿才最好看。”

    看他的样子,倒是气不起来,反而笑了。

    等到我回到贺茂家的那个晚上,所有的人刚吃完饭,与忠行大人坐着说话。当式神为我拉开门的时候,我看到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他们眼前发生的事。

    “海记……好孩子,你……”祥子夫人激动到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海记。这半年,你去了哪里?”

    “我……我去了若木之森。”我到底还是没有说实话。毕竟我不想让忠行大人知道我与酒吞一直有来往。

    “若木之森?”

    “是晴明母亲居住的地方。因为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连个消息都不给我们。你不知道我们都担心死了吗?”保远气呼呼地说,一面还转过头去。

    “是我的错,但是我怕消息回来会影响忠行大人。毕竟那个时候……”

    “藤原忠平想抓我的把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既然能拿你作文章,他又怎么会放过。”

    “忠平,海记此番一定有很多事想说与你听。我们就先告退了。”

    我看到沙罗的眼中带着欢喜,与祥子夫人一同离去了。我跪在忠行大人面前,深深拜倒。

    “大人,是我的错。”

    忠行大人长叹一声,还是扶起我。

    “你此番入宫,不过是为了躲避章明亲王的求娶,为何到最后还病逝宫中?我几番想让祥子去看看你,但是太后和弘徽殿女御从中作梗,还以为……到底还是没能见上你最后一面。沙罗和祥子在家哭成了泪人,我看着,心里也难受。不过,平将门一事后,藤原家按理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毒杀你,可你……怎么又会病逝呢?”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对忠行大人说明,但是看着他的目光,似乎是一个父亲关怀女儿的眼神,我还是说了出来。

    “今上……想让我永远留在宫中成为他的嫔御。我……做不到,所以出此下策。”

    “那你可有想过,山经海纪已经逝去,如今的你,以什么身份存在?”

    我再次深深拜倒。

    “忠行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如今海记无处可去,只能求大人收留。”

    “你可想个名字,从今后就冠我贺茂的姓氏。”

    再抬头的时候,眼中的迷茫已经不再。

    “贺茂玖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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