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离开克虏伯后,邱月明就回到了华沙,回到了那栋座落在瓦津斯基公园旁的小别居内,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这其中更多的是她作为东方人的相貌想避免那些国社党激进分子给她带来某些不必要的麻烦。

    而在一天晚上,她带着罗拉于华沙王宫广场上散步时,第一次听到了德国胜利的消息,那时广场上正投放着希特勒坐着敞篷奔驰和护卫队们穿过巴黎凯旋门时的影像。

    周围的德国人在雀跃,而波兰人在沉默。其中就有在格丁尼亚失散的米勒夫人,她重新雇佣她担任了家庭管家,米勒夫人变得安静多了,至少再也没提过一句学波兰语。

    直到一天,她去邮局寄信的途中,遇上了华沙党卫队的驻守官海因茨.舒马赫。

    舒马赫作为同时兼具华沙区域内秘密警察情报的总首领,具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度,而这个来自东方的女人正带给他强烈的不信任与危机感。

    他先是毫不留情地当着面拆开了她的信,发现上面遍布的是他看不懂的中文后,随即命人从集中营找来了一名去过中国的犹太商人翻译这封信。

    索性这个犹太人倒也诚实,没有翻错内容。

    “现在,可以把信还给我了吗?舒马赫队长?”

    在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后,邱月明伸手说道。

    舒马赫只能将信还给她,还根据信的内容问道:“你的弟弟加入了飞行队?”

    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的情况下他又补了一句:“祝他好运。”

    那时,邱月明还不在乎舒马赫的话,可就在三个月后,她才知道,日本加入了德国与意大利的联盟,并且获得了德国在亨克尔战机上的技术支持。

    回去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刚刚收到的埃森来信,起初她以为这会是一封阿塔贝尔的辞退信函,结果打开才发现,是诺伯从法国的来信。

    他将信寄去了埃森,最后由克劳蒙斯收到并转寄了过来。

    信中并没有对法国的战争提及太多,只有对她的几句简单关怀,以及一句他将回来的消息。

    于是一个礼拜后的早晨,邱月明坐在窗户边打理柔软的长发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喇叭响,她来到阳台处瞧见了底下那辆梅赛德斯,然后赶紧跑下楼梯。

    在迎着亮光的门口,她就见到了那个高高的身影。

    诺伯背着光,让人看得不甚分明,可当他放下皮箱,张开手臂的那刻,这个小姑娘就一把冲进了他的怀中,被他紧紧拥住。

    “有想我吗?”他吻着她的头发。

    邱月明依偎在他的肩膀,用沉默的点头回应了他。

    “我也是。”他抱着她,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味道,不愿撒手。

    可缱绻过后,邱月明离开了诺伯的怀抱,难过地说道:“对不起,让你的努力白费了,我离开了埃森,离开了阿塔贝尔——”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听到那群家伙,尤其从你的嘴里。”

    她听话地沉默了,可随后他便吻上了她。

    邱月明的意外也只在片刻,她很快理解了他的意图,闭上眼睛,放松自己,任由他的夺取,占领,而她则顺从,接受……

    唇齿缠绵,带着滚烫的情与炽热的火,身体摩挲间,他仿佛在邀请她共赴一场爱的欢愉,她也心领神会地圈住他的脖子不断回应。

    “邱,今天邮局的托马斯告诉我你有一封中国的来信……”米勒夫人拿着一封信正从门外进来,话还没有说完,邱月明就赶紧脸红心跳地推开了面前的男人。

    “是……是什么信,我看看。”她从米勒夫人手中抽出信,然后尴尬地跑回房,逃离了这里。

    虽然诺伯是个好脾气,但被打断后也很难有好心情,不过对一个老妇人生气可不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情,所以,他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对米勒夫人说道:“有吃的吗?我饿了,可别再做波兰馅的饺子。”

    晚上,诺伯冲过一个舒适的澡后,回到了房间内,彼时,邱小姐正靠着床头软垫在灯下读邱如芝的来信,而她秀丽的眉宇间有一丝丝的愁绪。

    他将信纸抽走,伸出胳膊将她揽进了怀里:“好了,别看那些了。”

    “我后悔了。”她说。

    那天她不该冲动地离开克虏伯,而另一边国内的情形仍旧水深火热。

    “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现在外面很危险,战争频起,德国的强大才让我们有了保护人民的能力,可在亚洲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上回根据弗里茨发回的上海情报中说,中国的国民党和日军在5月的一场战争又失败了,其中你们还损失了一名将军(张自忠)。如果克虏伯真的哪天让你回去,我该有多不安。”对于邱月明离开克虏伯一事,他更多的是庆幸。

    “对了,你知道法国的香榭丽舍大街吗?它就在卢浮宫的中轴线上,那里有最知名的商场,最漂亮的丝绸衣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我想你会喜欢那里的,而且——”

    “你是不是认为我这辈子都可不能再回中国了?”她突然打断道。

    诺伯失声,他浅碧色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她的面容上,像要将她牢牢困住般。

    “回不回去在你的心里有那么重要吗?现在,有安稳的生活,充足的食物,不会有人探询你的过去。像这样的生活不好吗?或者说,你还想要什么,还需要哪些东西才能来彻底的满足你。”

    “不,我很满足。我只是——”

    诺伯托起她的下巴,不容回避地看着她道:“月,你该知道的,当初我把你带离中国,除了躲避战乱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爱你,我不愿失去你。虽然你不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可如今,在德国的领土范围内,你仍旧享有着优越的生活,红酒、香烟、丝袜,以及不会被人打搅的清闲,这就已经超过了许多德国普通女性的生活,可是一旦你离开了这里,你将会失去所有,包括我。你真的愿意吗?”

    “我……”

    “留下来,亲爱的。我们生一个孩子,然后忘记所有,包括从前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也可以忘记,我们让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

    邱月明惊讶了,她直愣愣地看向他,有些不可置信那样说道:“您在说什么?生……生一个孩子?”

    诺伯很肯定地看着她:“是的。从前是我太冲动了,贸然让你怀孕,可是现在我认真想过了,我们还是应该生一个孩子,不管它是由什么血统组成,什么肤色什么种族,重要的是它只属于我们两个。”

    邱月明知道希普林已经33岁了,与他同龄的人都已经有了几个孩子,可是这都不应该是他想要她生孩子的理由。

    尤其从第一次的意外后,双方明显都吸取了教训,而邱月明在来到德国,也更加体会到了血统法的苛刻。所以如今,他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呢?和一个非雅利安血统的中国女人生孩子,他怎么能干这样冒险的事情?

    况且,她也未见得能再给他生一个孩子。

    腰间突然附上暖意,他的手圈了过来,可邱月明却倏然弹开了。

    “我……我来例假了,不方便……”她编了个谎,然后仓促的躺下蒙上了被子,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克莱蒙一费朗教堂的钟声宣告战争终结,法国的三色旗被踩在德国士兵前进的脚下,坦克推进凯旋门的时,这座城市一夕之间溃败了。

    贝当(法伪政府首领)与德军达成了和解,他发表完最后一次演讲后,就搬去阿列河河岸建立了虚假的维希政府,消息传回大西洋两岸,对于英国来说是一种愤怒,对于法国来说是一种震惊。虽然,在某个中午,也曾有一个跑去伦敦的不知名校将曾提出了反德抗争,但这次的广播讲话,并未得到军人们的认同,他们都说他是一个疯子。

    五天后,邱月明跟随希普林去往了巴黎,在那里,希普林有一场罗宾的婚礼要参加,而婚礼的地点就选在圣奥古斯丁教堂,这是乐蒂的父亲决定的,他认为站在教堂的高阶上可以眺望到当年拿破仑建造的希腊式庙宇——玛德莱纳,那代表了法国军队昔日的荣光,而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更加能践踏法国人的自尊。

    “我也不知道乐蒂喜欢什么,这件旗袍是我托人从中国苏州带的,全是真丝手工绣,帮我带给她,祝他们新婚快乐。”邱月明递给诺伯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同时表示了她不去参加婚礼。

    不过,这次的婚礼诺伯也并没有流露出要带她去的意思,不管从前是什么样的聚会派对,不管她去不去,他多少都会和她提一下,但这次却有些不同,他似乎也存着些不太想让她去的心思,至于这其中有什么隐情,邱月明并没有追问。

    当然,还有另一种猜测,婚礼的出席者应该不乏国社党人士,这些人又多半是血统论的坚定支持者,希普林不希望由她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对了,晚上请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亲爱的月。”他吻上她的面颊,也同时搅乱了她的思绪。

    夜晚,当塞纳河上的灯火渐灭,法语浪漫的调情声渐远,警察出没,德国人的宵禁开始,而第九街区的风静静地穿过右岸溜进她的窗边,她在随风飘动的白色窗帘后弹起了钢琴。

    其实她的琴弹得并不好,早年里大太太就说过,不管是和法国人比还是奥地利人比,都会有些相形见绌,但她的琴声贵在有种令人哀婉的伤心。

    此时此刻,奥斯曼大道的公寓楼下,一名路过的青年不禁为之驻足,他仰起头望向飘舞着白色纱幔的灯火窗边,那琴声听得让他心碎,于是他跟着念出了诗句:

    O thou Who chariotest to their dark wihe winged seeds

    where they lie d low

    西风呀,是你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黑暗的冬床上

    它们就躺在那里

    Each like a corpse within its grave

    until Thier  shall blow

    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贱

    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Her  o\'er the dreamih, and fill

    Drivi buds like flocks to feed in air

    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唤出嫩芽,像羊群一样,觅食空中

    With living hues and odors plain and hill

    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

    Wild Spirit, which art moving everywhere;

    不羁的精灵呀,你无处不远行;

    Destroyer and preserver; hear, oh, hear……

    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

    (选自雪莱的爱国诗——《西风颂》)

    那吟诵缠绵又哀伤,让邱月明停下了琴声,来到窗户边。

    然而手电筒的刺眼光照扫来,有警察和哨兵发现了他,青年迅速将衣领提上遮住面容,一转身跑进了黑暗中。

    而她站在窗边,只看到了一抹黑色的影子伴随那未吟诵结束的诗句消失于街道之上。

    很快,路面紧接而来的汽车灯光扫除了方才的一点意外,希普林从车上下来,士兵们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他上周才升任了中校,并被德军政府任命为第七第八第九街区的最高执行长官。

    他接过了副官汉斯.格鲁特递来的东西,并对士兵们做出了肯定的赞赏后,心情不错的步入了公寓。

    “你弹琴了?”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客厅内那架未合的钢琴和一扇打开的窗户。

    “偷腥的猫儿总算回来了,早知道这么晚,我就不该等您。”邱月明嗅到了他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很显然这绝对不会是男士香水。

    当然,即使是这样,她也不觉得有多么诧异,在德国人占领巴黎后,林荫大道上多的是和德国士兵同行的法国女人,对比波兰的遭遇,德国人的骨子里似乎天生对法国有种亲密的喜好。

    她倒了杯温热的睡前牛奶,坐在沙发前随意地翻起了那本入门法语,而诺伯将注视的目光移向她的面容,然后在她面前蹲下身,一手托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故作云淡风轻的神色。

    “是呀,今天阿勃维尔(卡纳里斯的情报部门)的鲁道夫中校带去了她年轻可爱的法国女友,而且,那个姑娘还介绍了她的两个朋友和我们一起跳舞,你真难以想象,她们跳得有多好,长长的金发,柔软的腰肢,清脆的笑声——”

    邱月明从沙发上抄起一只抱枕砸向他,生气道:“是呀,总不像我,常常踩脏你的黑皮鞋,去找你金发的法国姑娘吧!混蛋!”

    她顿时起身就要离开这里,可脚下倏然一个腾空,腰上便被那双有力的手托住,天旋地转地打横抱起。

    “再漂亮的法国姑娘,在我的心里也无法与一个来自中国的姑娘相比,她有长长的麻花辫,时刻害羞的脸蛋,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果我让这双眼睛里的水落了下来,那么,上帝都不会原谅我的。”

    邱月明愣住了片刻,然后,面颊如他所愿地浮起了红晕。

    “说实话,鲁道夫是卡纳里斯将军的得力助手,我无法拒绝他的热情,所以就和那个女孩跳了一支舞,只是一支舞,剩下的时间,我和博尔多克上校,梅苏特中校,我们聚在一起比谁干掉的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更多,仅此而已。”

    听到他的解释,邱月明这才发觉在香水味中确实还夹杂着酒精的味道。

    她扭过头去,满不在乎道:“您不需要和我说这些,您当初喜欢我是因为什么呢?漂亮?那么也许有一天您也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吧,这并不令我惊讶,我也不会小题大做,如果您想那么做那就去做,反正在法国,也没有人会去管的,也没有人会在乎的。”

    法国女人的归属权是属于德国人的,这是在巴黎被占领后法国人自嘲的玩笑。也是现实,尽管十六区的克勒贝尔大街的德军军政府曾一再禁止德国人与法国人交往,但极少有人能抵抗法国女人的风情,上到豢养情妇出名的丽兹酒店,下到多如牛毛的巴黎妓院,通通有德国人的踪影。如果此刻有谁是例外的,那么还容易被国社党员检举为同性嫌疑。

    “月,转过头来,我要给你一样东西。就在我衣服左边的口袋里。”诺伯指引着她在怀中摸索。

    不一会儿,一只精巧的小盒子被掏出,他示意她打开。

    然后,邱月明便见到了一枚闪亮的戒指静静竖立在红丝绒的盒子内,它在灯光下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这就是我想送给你的东西。”他将她置放于卧室的床上,双手撑在两侧凝望她的眼睛诚恳道:“你说得没错,在这里不会有谁在乎一个男人拥有多少情妇,只要他是德国人。可是我不需要,因为比起那些我更在乎你的感受,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带你离开中国,又怎么会将你从波兰带到法国,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希望能时刻与你在一起。所以,如果你现在严格地告诉我,让诺伯特.希普林这一生只能爱你一个,那我会很高兴的,亲爱的。而不是总用敬语来称呼彼此,这让我们太遥远了,也让,我爱你爱得很无力。”

    我爱你爱得很无力……

    这是邱月明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在此之前,她从不怀疑自己处理两性感情的方法,毕竟她一直秉持的是最最传统又古老的中国女性的“美德”,尽可能的温良贤淑,体谅对方,甚至纵容对方。

    而现在他却告诉她,对方不但没有觉得幸福快乐,反而还很痛苦,这让她有些无措。

    “您想我该怎么做?”

    “别离我那么远,还有试着把你的心交给我,信任我,把我认做是你这一生唯一的男人,仅此而已。”

    她听他这么说着,手中攒着那枚戒指熠熠发光,在仰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眼睛,和钻石一样,在光下散发着某种明亮,他是温柔的明亮。

    希普林捧起她的面颊,在低头相靠间继续问道:“可以吗?”

    香水混合杜松子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这甜腻的味道多少有些让她发醉,邱月明沉沉地闭上眼睛,想起了1937年的夏天,她第一次遇见他;1938年的春天,他开始追求她;1939年的秋天,她随他离开了中国;而今,1940年的夏末,他带她来到了法国……

    其实,这个男人索要的东西也很简单,只要她百分百地交出信任与真心,百分百地依附于他,她就可以像香榭丽舍大道上那些精致的法国贵妇,像丽兹酒店里那些漂亮的情妇,坐在塞纳河的左岸,品尝Richard咖啡,点一支万宝路的细烟,嘲笑为生活奔波的难民,过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不用去费心任何事情。

    战火烧到了哪里?阵亡了多少士兵?他们是输还是赢?这些哪怕洪水滔天,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前方告急,危急存亡,吾当从委员长之召,投身疆场,报效党国。乡关万里,此去经年,以死报国,怙终不悔。——家姐敬悉

    “不!”她推开了诺伯,戒指掉落在地,发出细微的清声。

    “我……”她回避了他的目光,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房间内一时沉默了,他气馁地叹出一口气,亲吻过她的额头,离开了房间。

    不一会儿,浴室内传出哗哗的水流声,好像也汹涌地打在了她的心口。

    她是一个中国女人,一个很普通的中国女人,也是那块黄土地上孕育出来的女儿,她做不成法国女人,她没有办法遗忘那些战争、杀戮和仇恨……

    即使明知道陈媛欺骗了她,她也要无可回头的走下去,因为,这可能是她这一生唯一能做到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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