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问

    生意商谈结束已经是下午2点,除了中午大家一起在阿尔弗雷德的别墅里共进了一次午餐外,阿塔贝尔还好心地给邱月明放了半天假期,让她去陪伴自己远道而来的朋友。

    于是她跟随使团回到了柏林,并在驻德大使陈介夫人的客气下小住了一晚,说了些体己话。

    那天吃过晚饭后,朱先生就回到了房内,开始与德国外交部门的对华事务官普雷森通电,而她则陪使团中几位第一次来德国的政员们散着步,其中张允琛也在,他终于腾出了些清闲的时间,而不必如同白日那般忙碌。

    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她的步子总有些快,而身后那人不管她如何躲避,总能紧跟其上。

    当他们沿着贝尔维大街向前走,拐过一个广场,走进蒂尔加藤公园旁边时,张允琛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她如触电般很快地躲开了,张允琛也似乎意识到了不妥,随后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

    路边昏暗的街灯将树木的投影照射下,落在彼此的脸上,任谁都不再看清谁的神色,那些仓皇无助就这样掩藏其中。

    过了许久,面前的男人干涩地吐出了几个字:“你,过得好吗?”

    她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微微点头。

    “我听说他去了德国西部。”

    她再次用无声回应。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这次邱月明没有再点头,虽然张允琛并不了解她在德国发生的一切,但彼此之间的熟稔,总能让他对面前的姑娘生出一种了如指掌的猜测。

    他吁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就告诉我,国内的一切我来帮你解决,你什么都不要担心,什么都不要害怕,想去做什么就去做,想去爱谁就去爱,不要有后顾之忧。”

    邱月明怔了一下,问他:“为什么?”

    “补偿,这个理由够吗?”

    她牵强地动了动嘴角,似乎想笑又笑不出,然后摇头道:“不用了,我现在这样很好。”

    “明天上午,德国人安排了陈先生和外长里宾特洛甫的见面,到时转赠完委员长给希特勒的礼物,我们便要回国了,你——”

    “我真的很好,真的。不用为我担心,张大公子。”她的目光即使再故作诚恳,也还是有一汪悲伤溢出。

    看得张允琛不由伸出了手指,摩挲上她的眼尾,似乎想将那呼之欲出的泪水替她拭去。

    “德国人答应了这次的订单,但是不再以整机的形势发货,他们会拆散成好几份零件,数量也不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没有说话。

    “安德鲁夫先生说(意大使),德国人的诚信是根据实时而来的,换句话说,在随时动荡的战争面前,可怜的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他收回手,又落寞道:“其实我也做不了,生在这样的年代我们都太无力了。可是,我呐,仍然,仍然,会心疼你……”

    邱月明沉默了,过了好久,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道:“张允琛,一直以来我都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如实回答我。”

    她的唇反反复复开合了几次,那被埋藏于心底的秘密还是生生挖了出来。

    “在1938年4月26日的晚上,你……你在做什么?”

    时间太过久远,使张允琛不免回想了一会儿,才道:“这样具体的日子我记不得了,但我想大抵是在武汉,因为春季那会儿我受我叔父的故交唐先生介绍,赴党内核算对美国的外债款项。”

    一语落地,邱月明的脑海里只觉得炸出一团白光,然后整个人都颓然失重了。

    原来不是他!原来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那种恐惧使她向后趔趄了一记,幸好张允琛扶住:“怎么了?”

    她抬起双手,将脸埋入黑暗中凄惶摇头,过了好久,才收拾起情绪哽咽说道:“张允琛,我原谅你了,从今往后,我原谅你了。我不需要你任何的补偿,因为,我们谁都不欠谁。”

    张允琛顿了一下,月明这两个字默念过多少回,此刻也只能落在空荡无人的叹息里。

    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补偿,如果一个男人仍然愿意偿还,那是因为,他还爱你。很多年后,陈介夫人的这句话一语成箴。

    两个礼拜以后,克劳蒙斯从比利时回来了,但他的神色并不开心,似乎像发生了很棘手的事情。

    那天,邱月明才从工厂内回来,正好在下班的途中碰上了他,可是他没有理睬她的招呼,径直去了阿塔贝尔的办公室,并且在一个小时后,阿尔弗雷德驾着一辆保时捷从万讷赶了回来,当时整个克虏伯的高层内部召开了一场严密的董事会。

    她很想知道些什么,但连被赶出来的露西亚也不清楚里头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对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唯一一个知情人,阿尔弗雷德的助理艾丽莎夫人则用她锐利的目光瞥向了这两个女人,仿佛一旦她们说错什么,就随时面临被那些蓝衣服的克虏伯警察抓捕。

    这样紧张的氛围持续到1月的下旬才有了松弛,那个时候,克劳蒙斯邀请她位于埃森东部一家非常有名的布洛海姆餐厅用晚餐。

    而那时他才说出了藏于克虏伯高层间的秘密,任何人都难以相信,一场残酷的战争正和他们擦肩而过了。

    “我不敢想象,元首知道这件事情后有多么愤怒,据博尔曼(希特勒秘书)说他甚至都没见过戈林有如此沮丧的时刻。尽管当时那两个飞行员极力否认了自己是德国人的事实,并且拿出了他们的英国护照,可这并不能取得比利时外交部门的信任,他们把当时即将回国的我扣在了国境线,并强制要求我去证明那坠毁在梅赫伦的飞机就是德国生产的,天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无助,尽管我极力狡辩了,但也不能遮掩梅塞施密特(德飞机商)他们家那惹眼的发动机标识。”克劳蒙斯摊摊手。

    在他如今这样轻松的语气里掩盖的是阿道夫.希特勒原定1月17日进攻西线计划的泡汤,而原因就是那两个误闯入比利时而搞砸一切的飞行员。

    “如此说来,德国对于比利时的态度应该会采取暂时的非军事化措施了吧。”其实她只想知道诺伯还会不会在战争前再回来一次。

    “这我可不知道,国防军委会里才颁布了1号原则命令,这会儿,我想没人会这么想不开,去犯这种忌讳。”

    “好吧。”套不出任何答案的她只能轻抿了口红酒,安静听着餐厅内钢琴弹奏的巴赫古典乐。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和阿塔贝尔相处得还愉快吗?”

    “还好,没我想得那么糟糕。”

    他没来纠缠她,看来是她把他看得太轻薄了,至少人家还是保留了一些上层阶级的做派。

    “那就好,我听说日本使团今早还抵达了柏林,没准这会儿阿塔贝尔正和他们一起泡温泉呢。”克劳蒙斯有意地透露了些什么。

    邱月明切着牛排的叉子停顿了一下:“泡温泉?”

    “哦,他说日本人告诉他温泉有利于治疗牙疼病。”

    “一派胡言!”她有些生气,也许气的是德国这样墙头草两头倒的行为,毕竟中国使团才离开埃森。

    “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更多,不妨可以自己去问他,据我的了解,阿塔贝尔不是个主动的人,但他也不会拒绝主动的人。”克劳蒙斯这话里带着故意揶揄,听得邱月明脸一阵白一阵红。

    “真是放狗屁的事情!”她第一次爆了脏话,很快又懊恼了。

    克劳蒙斯大笑,才道:“好吧,不和你开玩笑了。我们来说点正经的,阿尔弗雷德准备在埃森的东北部万讷艾克尔建一座燃料工厂,蓝图都已经规划好了。诚如你所见,德国的资源实在太匮乏了,国防军委里不得不为此时刻承受巨大的压力与焦虑。”

    “可是这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因为燃料厂建好后他会将这样的专利租售给日本人,如果我没猜错,日本人可能已经在你们的满洲有这样的打算了。”

    叉子哐啷一声落地,邱月明显得有些失神。

    “想想好的,日本人此刻来签订这样的合约,足以证明他们的资源也面临匮乏之地,虽然中国地大物博,可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克劳蒙斯安慰道。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你不用担心那些警察们——”

    “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克劳蒙斯一撇嘴,带着些小觑的目光道:“就算我今天告诉你了阿塔贝尔和日本人的所有谈话,中国政府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邱月明默默垂下眼睫,没有作答。

    “所以不可能改变的事情,GS(盖世太保)凭什么判定我是告密行为呢?换句话说,克虏伯都不担心,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克劳蒙斯和更多的德国人都认为,一个难以稳定的亚太地区对所有人都要好。

    “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刚才我们说的万讷——艾克尔将要建一座燃料工厂,他们定在了下个月初开工,届时,阿尔弗雷德会邀请军部的人同来观礼这一开工仪式,当然据说晚上还会举办联谊会。你的情人也可能会从科布伦茨回来参加这场联谊会。”

    “真的吗?”

    埃森与科布伦茨同属德国西部,相距本就不远。而她也很期盼见到诺伯,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期盼,也许更多的是源自于内心的愧疚,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想真诚的和他谈一谈,说一声抱歉。

    2月初的时候,克虏伯在万讷的工厂奠基仪式如期举办,除了德国军部的个别要员外,还有日本保守党派的人出席,或许是日本人也格外看重这次的燃料建设计划,在宣传部长戈培尔的撮合下,记者们拍下了一张又一张德日亲好的画面,发行在了《先锋报》、《埃森汇报》等各大版块的头条。

    而这些报纸在当晚就被印刷出来,派发到了克虏伯的内务邮箱,邱月明只扫了一眼,便将它揉作一团,丢进了垃圾篓里。

    很快,便有人将纸团捡了出来,道:“听我说,就算你再不喜欢,也得留着带回去把它用打火机烧干净,但可千万别在这里这么干。”

    克劳蒙斯说完,示意地瞥向走廊里不时走动的蓝衣警察。(克虏伯有专职警察配备)

    听完他的话,邱月明又不情愿地将那坨纸团接过,塞进了自己的手提包内。

    “不打算参加晚上的联谊会了吗?”克劳蒙斯扫了一眼她准备下班的样子。

    “还是不了。”

    日本人的到来让克劳蒙斯心知肚明,他点点头道:“好吧,正好今天晚上日本人带来了很多漂亮小姑娘,听说个个都是顶尖的舞手,我想到时她们会和我们的士兵晚得很愉快的。”

    果然,邱月明犹豫了,她抓着手提包的指头紧了紧又松开。

    “给我一个小时,6点半我们准时去万讷。”

    夜晚的联谊会举办得格外热闹,不仅有军政部和日本使团,还有很多驻扎在附近的军官家属以及士兵们来参加。

    而在舞会期间,邱月明一眼就瞧见了诺伯,可她不能确定他是否看到了她,因为在不久后,乐声便响起,众人开始寻找舞伴,理所应当那几个面容姣好的日本女孩得到了德国人的青睐,并且随着这样的搭配增多,开始有不少德国人把她也当成是日本使团的一份子,纷纷向她递出邀请。

    她随便选了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跟随他进入舞池,在摩肩接踵的舞场中,她穿过人群寻找诺伯,每一次都试图挪动脚步去靠近他。

    “女士,你长得真漂亮,如果以后我去日本,可以去找你吗?”此刻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对她说道。

    而与此同时,她正与诺伯背靠背的擦过,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瞥到了他身边的舞伴,是一个金头发的姑娘。

    很好,不是一个日本女人,她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身为女人的不甘与嫉妒又被涌起。

    于是,她赌气地回答了那个男人:“当然可以!”甚至还将声音提高了些许,意在引起谁的注意。

    可惜,会场中激昂的乐曲让他们谁都听不清谁的声音,很快又再次于舞池中错过了,而这种遗憾之情也让邱月明的心跌到了谷底,那种说不上来的无力感让她生出一丝莫名的沮丧。

    “你在担心希普林会看上那个女人?”一舞终了,她坐在小食桌边,阿塔贝尔饮了口酒,身上弥漫着一股和日本人谈话时的淡淡雪茄味。

    “我没这么蠢。”尽管说着这话,可她还是低头饮了口辛辣的杜松子掩盖自己的慌乱。

    “如果他们今晚去附近的旅馆开房,那我就让露西亚帮我们订一间隔壁的,你说呢。”

    邱月明被灌下的酒呛了一下,她瞪了一眼阿塔贝尔,这个男人淡淡地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来是玩笑还是当真,她只有极力控制了想把酒瓶子往他脑袋上砸的冲动。

    “刚才科布伦茨军区打来一支电话,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回去了。”

    “这么快?”

    “上头的命令,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上个月中旬发生的那件事情(德国飞行员落入比利时),不过没关系,他们总还会有其他的办法。”他悠悠地吐着烟圈,丝毫不担心。

    德国军方的那些最高机密,除了阿尔弗雷德外,没有人有知晓的权利,但身为克虏伯军火董事会的一员,他总会有一些隐隐的预感,当然,至于预感到了什么,他并不会告诉邱小姐。

    邱月明有自知之明,她也不奢望能从这个男人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所以两个人聊了没一会儿,便没有了聊下去的兴致。

    此时,外头醉酒的士兵和工人们唱起了德国西部的老歌《森林里有强盗》,这很符合现下国家社会主义者所鼓励的那套复兴传统,阿塔贝尔听得入迷,丝毫没有觉得这是带有挖苦意味的词,他还跟着附唱了几句给邱月明听,可邱小姐的眼中只有跳舞的希普林,她皱了皱眉,到后面实在没了兴趣,借口说克劳蒙斯找她,这才摆脱了阿塔贝尔。

    她一个人独自在附近的小树林里散了会儿步,直到风吹得人一阵阵发冷,她预估着晚会时间的结束,这才打转回去。

    在见到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大厅时,她的脚步倏然一顿,视线挪向门外的一颗冷杉树,树下是两个絮语的人影。

    其中金发的姑娘是诺伯的舞伴,她扎着德国未婚女性惯常见的双辫,冷白的肤色上绽开一抹娇嫩的笑容,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双方的神色都很轻松愉悦。

    没过一会儿,诺伯便发现了邱月明,他于是在少女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少女离开了。

    他的目光继而向邱月明投来,他们彼此就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往前一步。

    也许是赌气,邱月明微扬了扬下巴,故作着虚假的骄傲,她在期待着这个男人主动上前来找她。

    可对方的目光平静淡然,却没有一丝一毫改变的态度,在僵持了一会儿过后,诺伯率先转过身准备离开。

    这时,她再也无法忍受,一步上前从后抱住了他,将脸颊贴在他坚硬的背脊上。

    “对不起……”她的语气里带有委屈。

    男人僵硬的身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逐渐放松了下来,他于是转过身面对这个女人,浅碧色的瞳孔里像藏着说不尽的心事。

    他嚅动着嘴唇,刚想开口时,平地突然传来哨声,那长长的三声哨音将狂欢的士兵倏然惊醒,大家纷纷整装向哨声处集合。

    诺伯瞧了眼腕上的手表,也只有无奈地埋怨了一句,然后松开面前的姑娘离开,但走了两步还是回身,脱下了身上的军罩衫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才跟随士兵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而后来,在这个茫然的夜晚,她还见到了党卫队的海因茨.舒马赫,彼时,他也正和自己的舞伴在夜空下散着步有说有笑,不过庆幸的是他们都没有发现她。

    而那种侥幸,在时隔一年后才令邱月明真正的反应过来,在那个特别的联谊会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倘若那时,她挽留下了希普林,或者对方多为她停留了一秒,让那个夜晚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尽数宣泄,那么在后来也许他们都不会走得那么远。

    “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们都将无比地坚信第三帝国的胜利是锐不可当的,坚信伟大的国社党力量终将席卷整个欧洲……”克虏伯大厦的高音电台内正播放着德国在大西洋之战中的突出表现。

    这是1940年的春季三月,苏联对芬兰的冬季战争刚刚狼狈收场,《莫斯科和平协约》的签订将布尔什维克的体面撕得粉碎,而另一方面,德国海军在大西洋上连续击沉英法船只75万吨的战绩却频频令欧洲咋舌。

    相比之下,苏联的失败成就了日后德国政坛内某些盲目的自信,它意外又无可避免地将整个德国推入了一场自以为是的陷阱。

    露西亚敲门而入,将一份OKM(海军总司令部)最新下达的指示文件递交给阿塔贝尔,阿塔贝尔在大致地翻阅过一遍后,便让露西亚联系博西格公司(隶属莱茵金属公司)的工程助理马尔克,然而,桌案上突然响起的电话却让阿塔贝尔在接过后愣了几秒。

    整理资料的邱月明见阿塔贝尔的神色怪异,不禁问他发生了什么。

    阿塔贝尔吁了口气,对露西亚吩咐道:“取消周五的所有安排,帮我订一束白色康乃馨,我得去参加克莱斯特的葬礼了。”

    克莱斯特,这个在邱月明与阿塔贝尔交往中只提起过一次的名字,是克虏伯家族内最有能力和阿尔弗雷德竞争的兄弟,也是掌管着一家价值数百万马克的康采恩公司(财阀公司)的最年轻军官,可就这样驾驶着飞机在胡根特森林的上空坠亡了。

    尽管事发现场的所有人都作证了克莱斯特是由于测试一款高海拔氧气面罩而失事的,但克虏伯家族内对此却总有谣言投射在阿尔弗雷德的身上,所以在此情况下,哈尔巴黑家族的出现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就在所有事宜都被推迟之际,原定于周五的军备考察团计划却并没有因此打乱,阿塔贝尔仍然周到的安排了火炮部门的施菲尔德博士代他如期去往西部,这其中,邱月明代表国民政府也申请到了一次加入团队实地考察的机会。

    沿着莱茵河,经过了齐格菲防线的一系列驻军城市,对所有即将投入使用的军备做了详细的勘察与记录,直到最后一天到达亚琛。

    当时负责驻守的温斯特将军正好去了第五军区的斯图加特视察未归,负责接待的是罗宾,他自从奥芬堡调回亚琛后,便升任了温斯特将军的副官,此时此刻,也成为了邱小姐在这里唯一认识的老熟人。

    在对考察团进行了简单的安排后,罗宾使了个眼色将她带出了屋外。

    “你很厉害,球小姐,跑了这么远就为了来见他,真是难以置信,克虏伯的那帮家伙是怎么同意你这样荒谬的请求。”

    “你说什么?”邱月明没听懂,但她又似乎猜到了什么,惊讶道:“他不是应该在科布伦茨吗?”

    “这个月中旬才过来的,怎么,他没给你写信吗?”

    提到写信,邱月明就不说话了,她安静地跟着罗宾穿过士兵巡守的楼道,来到一间办公室前,此时此刻是炎热的中午,绝大多数的人都午休去了,所以他甚至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了。

    “你还真是见鬼的好运,瞧瞧吧,谁来了。”

    希普林从勾勾画画的军情文件中停笔抬头,带着诧异的目光望向了邱月明。

    “一个小时够吗?还是你需要更多的一个半小时?”罗宾歪头笑道:“我可不能批复给你两个小时,如果让老头子知道我纵容士官在工作时间滚床单,我会被他拿皮带抽屁股的。”

    “如果你真的被温斯特打了屁股也是你活该,滚蛋吧,舒泽。”

    罗宾走后,她开始慢慢地走进去,那是一种带着犹豫的缓慢,因为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乐意在这里见到她,就比如现下,面前的男人并没有对她表现出十分的在意,而是将所有的文件统统合上并牢牢锁进了抽屉中,这种刻意的防范让她很不是滋味。

    她正思忖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氛围,可诺伯却将面前的窗帘拉上,办公室的门骤然紧锁,然后一把抱起她来到桌边,欺身压上。

    他熟练地将手探入衣物内解开胸/衣,落在身上的吻带着冷漠与粗鲁,这一切都像毫无感情的机械,不禁让邱月明想起了两年前她把自己交给他时在百乐门的那个夜晚,也是同样一张光滑的桌子,可那个时候,她却能感受到他对她满腔的爱意。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爱已经被消磨得越来越单薄了呢?是深夜里一次次的欺骗与蛊惑,还是她心中永远藏着一个不会爱上他的秘密。

    “我们分手吧。”她盯着天花板,没有任何的反抗,好像在等待他做完这一切后,就分道扬镳。

    果然,面前的男人停下了,他放开了她,起身喘了口气,来到酒柜前拿出一瓶威士忌,撬开瓶盖后,对着嘴就是猛然灌下一大口,情绪平复后,他坐回到了椅子上。

    “这就是你最终的目的?”他看着她,还是那双温和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内却深邃得让人望不到底。

    “我只是觉得我们也许并不合适,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会让你……彼此,感到更加痛苦与沉重的话——”

    她没有说下去,其实她的心底很明白,当初一同从中国回来的顾问,大部分都在德国的战争中有了出色的表现与升迁,可只有希普林仍滞留在了原地。这对于一名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军官来说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我想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会让你不再感到痛苦与沉重?是和身价百万马克的阿塔贝尔.哈尔巴黑坐在克虏伯的行政大楼内喝茶调情,还是和克劳蒙斯一起驾驶着戴姆勒敞篷去你所谓的波兰港口兜风,又或者让莱茵菲尔亲王亲自目送你到楼下?”

    他一字一句的质问扣在她的心头,像一把小锤那样击得生疼,让她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我没有和他们发生什么……”

    “好吧,那再换个问题,忠贞的中国女孩,你的初夜呢?你们中国女人不是一向很保守的吗?是谁,让你放下了高傲的自尊,甘愿背弃对我的承诺?”

    终于,那把锤子敲碎了她的心,邱月明语塞,她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时过境迁后的这么久问起这件事情,而那道耻辱的疤痕也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是他,对吗?那个中国佬?你难以忘怀的旧情人?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因为他,你从我这里获取有利的信息,就是为了让他在国民/党内平步青云,得到蒋J石的宠爱,甚至在上一次埃森接见的中国使团中,他也来找你了,对吗!”

    “别再说了!求你……”眼泪掉下,像断线的珠子,滴答而落。

    “别说了……别说了……别再提起那些了……”

    她无法回答他抛出的每一个问题,甚至连蹩脚的谎言都编不出来,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夺走她身体的男人是谁,此时此刻,她只有向他呢喃重复那卑微的恳求。

    一时间屋子内安静了,诺伯自嘲笑了一声,他来到窗户边,拉开了厚重的帘子,随着光线刺眼地射/入,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烟点上,然后他/插/着裤袋,斜靠在窗边,轻轻吐了口烟圈,将目光瞭望向远处。

    过了会儿,他将视线再次移回身后,看向邱月明的眼神中又恢复了如初的平静,可那种平静中又像聚集了千万种感情:“其实,我从没想过禁锢你的自由,也并不生气你那天穿着一身矢车菊蓝的裙子到底背着我去做了什么,我只是……”

    他的眼眸微微地垂下,带着一种缓慢地温柔:“我只是嫉妒了,我嫉妒所有会让你感到轻松而快乐的男人,可这却是我一直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真正的爱过我,我们没有任何婚姻的名义,没有任何法律的约束,但我却很害怕失去你,害怕你会丢下我然后不知道哪一天就悄悄地跑回你的故乡,让我将所有的一切变得滑稽又可笑。我,只是太恐慌了。”

    那个夜晚,他从她的羊绒外套里发现了阿塔贝尔给她的联系名片时,他就已经知道不管阿塔贝尔和她做了什么,他都不可能真的用枪指着阿塔贝尔的脑门把他给枪毙了,他可以把他揍到牙齿脱落,走不了路,却唯独不能把他给杀了。

    也许世间所有的痛苦都因无力而起,即使是那样不可一世的元首,在面对德国无可预知的未来时,也有过片刻的无能与疲惫吧。

    “希普林……”她走向了窗边的他,向迎着所有的光而去,然后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将柔软的发丝连同所有悲伤的歉疚一起埋进了他的胸膛。

    “月,我原谅你。不管过去发生多少事情,我都想告诉你,我爱你,是那么无可挽回地爱着你,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的欺骗、背叛、不堪,都改变不了你是属于我的事实。”

    他在耳边那样轻声地说道,望着远处山峦绵延的青翠,凉风从林间涌入窗户,吹散了桌角一叠叠她寄来的信纸。

    他的目光缱绻忧郁,让她忘记了国家民族,忘记了战争使命,在她年轻的生命里定格了很久。

    直到十多年后,她蜷缩在湿冷的提篮桥,收到一包查理自美国遥寄而来的救济品,其中掉出了一本英译的《阴谋与爱情》,她翻开的卷首语上不知是谁,写下了这样一句批注:Side to give up, while love you。(一边放弃,一边爱你)

    那个时候,她也曾有一瞬间想起了诺伯特.冯.希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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