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被发现

    3:35pm,德国埃森

    克虏伯行政大厦三楼,采购总务处的办公室内,女助理露西亚泡来两杯花茶,一杯递给总经理阿塔贝尔先生,一杯递给他对面的女士,然后她将窗台那些照耀过阳光的绿植一盆盆收回,百叶帘徐徐下拉,合上敞开的窗户,打开屋内的供暖系统,一切在她手中是那么简洁干练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另一边,阿塔贝尔不知在签署一份什么文件,流畅的花体字母落在纸张上伴随书写的声音发出令人安心的摩挲响。

    其实,邱月明在卡斯普罗度假村的那个夜晚第一眼见到这位阿塔贝尔先生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因为他看上去居然和希普林是如此的相似。

    当然不是指容貌,而是说他们都有一种像从Pelikan墨水里浸出来的文雅。倘若真有人见过他们俩,那是绝不会把这二者联想到一个刚毅的军人或一个狡黠的商人。他们倒更应该像是坐在莱比锡的国家图书馆里谈讨黑格尔的辩证论或伊曼努尔的古典哲学。

    可这位阿塔贝尔先生除去相同处,和希普林又有一些不同,那就是他的眼底总有一种沉沉的阴郁,尤其是他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更像一个有些发愁的诗人。

    没等多久,阿塔贝尔就将手上的文件装订齐整后塞进了牛皮纸袋中,封上漆蜡,然后交给一旁的露西亚,露西亚此刻才终于从这间办公室内退了出去,临走她还不忘以最轻的动作替他们合上门。

    阿塔贝尔将钢笔搁置在一只漂亮的瓷器笔架上,然后悠闲地交叠起双腿。

    “好久不见,邱小姐。”

    “很高兴,您还没有忘记我,哈尔巴黑先生。”

    她坐在他的对面,道奇蓝的长裙将她衬得有一种独属于黄种人的暖白,看上去格为温婉,而纤长的手指勾起一缕发丝嵌入耳后,那模样妩媚又动人。

    阿塔贝尔提起桌上的精美瓷茶杯,示意她品尝。

    “我记得中国是一个盛产茶叶的国家,但在德国,我们也有很不错的茶,这是产自于维也纳,一个很历史悠久的品牌。”

    邱月明提起花茶饮啜了一口,一股淡淡的花香,和中国茶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中国的瓷器也很漂亮。”阿塔贝尔继续说道。

    邱月明低头看手中是一套宋代汝窑杯,从裂纹上能看出一些悠久历史,但她不是鉴赏家,看不出任何名堂,不过也能肯定这绝不是一套普通的茶具。

    “八年前,我从一个偷渡的中国商人那里发现的,当时他太缺钱了,所以我只花了十美元的价格就买下了这么一整套。”

    “很值当的一笔交易。”

    阿塔贝尔点点头,“知道吗,弗雷德(克虏伯总负责人)也很喜欢瓷器,虽然日本人向来夸赞他们的器具更精妙,但我们对于这种巧夺天工的手艺却更赞赏无比。”

    “真难以想象。它是由一个落后的民族产生的。”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感叹,带着一丝惋惜。

    “在一千多年前,举着棍棒蒙昧争斗的雅利安人们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会产生令人颤栗的第三帝国装甲队。而那个时候,中国的唐代却处于世界时代的巅峰。先生,我认为一切的事物都是遵循自然规律而发展,历史就是一个周期承接一个周期的循坏。”

    阿塔贝尔看向她,没有笑容的神色让邱月明心内一怔,猜测是刚才的言语过激,得罪了这些自命不凡的德国人吗?

    “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不一样,邱小姐。”这话克劳蒙斯也说过,也许是东方女性素来的柔弱让他们产生了先入为主的观点,可阿塔贝尔又继续说了一句:“但和我想像中的也没有差别很大。”

    这倒是让邱月明很意外,她的眼眸笑起,一颗泪痣点缀风情万种:“很荣幸,我能否知道在您的想像中,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漂亮、温柔、听话,嗯……”他语速很慢,双手交叉在桌面上,盯着面前的姑娘,仔细说道,“还有,狡猾!”

    邱月明一愣。

    “茶的味道怎么样?”在她没有做出反应之时,阿塔贝尔又问了一句。

    “很不错,茉莉香——”她突然顿住了。

    阿塔贝尔看向她的眼神正带着笑,那笑容是刺目的嘲讽。

    “我记得希普林告诉过我,你的德语不是非常好,可是维也纳的德文有时会比德国境内的要更复杂一些。”他说着用指头无聊地向茶包垂下的那只小小标签弹了一下。

    “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说一说,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哦不,是你能给我带来什么。”阿塔贝尔从座位上起身,像一个估价的商人那样来到邱月明身旁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我是专程来促成您和希普林的交易——”

    她的话没说完,阿塔贝尔立刻打断道:“邱小姐,就不能做个诚实的好姑娘吗?”

    邱月明被他一双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强装镇定道:“我现在陈述的就是实话。”

    “好吧,请继续你的实话。”

    “我可以让希普林同意这件事情,不管你们想从他那里获得哪些消息。但在此之前,我得知道,届时你们会如何安排我的身份。”

    “从行政部门到工厂车间,我们有很多职位,但对于你,我想一个文字排版员,一个数据校对师就可以了。”阿塔贝尔并不指望她真的会来上什么班。

    “文字排版员我干不了,数据校对师,我不感兴趣。”

    “那你想做什么?”

    “我听说贵公司意在亚太平洋区寻找一名合适的军火联络人——”

    阿塔贝尔停下脚步回头,此刻终于明白了这个中国女人的真正目的。

    “说说吧,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希普林?克劳蒙斯?还是你们自己的某些情报部门?”他的腰抵在桌边,用一种审判的眼神看着她。

    “不,都不是他们。您不用继续猜下去。”

    他一点头:“好吧,假设这件事情可行,但中国与德国的关系也不会持续太久了,也许你该了解一下你们国家目前和日本的战争局势,合步楼已经从中国撤走了好几个驻点,而关于这方面的因素,阿尔弗雷德首先就不会同意。”阿塔贝尔摊开手,在她面前说道。

    “所以,我来找您了,不是吗?”

    阿塔贝尔侧了侧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这件事情?”

    “我听说阿尔弗雷德先生于今年才接替了他父亲古斯塔夫先生的位置,而克虏伯的董事会内似乎更倾向于他的弟弟克莱斯特,当然,我还听说克莱斯特与赖谢瑙将军一家的感情也非常好,如果我没记错,他还结交了一个近来升为少将的保卢斯将军。”邱小姐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茶,她很笃定诺伯的价值。

    年轻的阿尔弗雷德并不受很多人喜爱,在传闻里,他不爱社交,和阿塔贝尔类似,都拥有一种非常讨厌的阴郁,这和朝气开朗的克莱斯特完全不一样,可古斯塔夫却很看重这个儿子,将他视为是哈尔巴黑家族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孩子,而不是他妻子的克虏伯家族。所以,即使克莱斯特看上去会更加优秀一些,可他还是违背了妻子的想法,选择了阿尔弗雷德来继承他的位置,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争议的,但对于同为哈尔巴黑家族的阿塔贝尔来说就很重要,他把这看成是哈尔巴黑与伯莎.克虏伯(古斯塔夫的妻子)家族的争夺,而结局以哈尔巴黑家族获胜。

    至于另一位提到的保卢斯将军,年轻的时候曾因非容克的原因被军校屡次拒于门外,后来在德国与法国的那场战争后才改变了这种尴尬的处境,所以他尤其渴望结交像克莱斯特这样的人。

    毫无悬念,这两个兄弟正在陷入某种暗暗地较劲,而阿尔弗雷德这边,阿塔贝尔也急需要替他寻找到一些合适的伙伴,虽然希普林在军衔方面,确实无法和克莱斯特相交的国防军委里的少将们相提并论,但他的家族却是一个足够吸引人的条件,更不用说那背后所牵扯的以曼施坦因为首的庞大东普鲁士群体。

    这些不常提起的秘闻,在希普林的会客厅里时常会有容克军官们在茶后调侃起,而那个时候,她就坐在一旁削苹果或者背单词,几乎每一个德国人都会对她倒出开水吃苹果的举动而惊讶,但她总是会天真地回复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然后将那些对话一字不漏地记在脑海里,没有人知道。

    “在你看来我似乎没有选择,只能答应你的条件?”阿塔贝尔提起一支钢笔在桌面轻轻敲打,他的目光随之沉思。

    “别这样说,换个角度,这笔交易很合算,你们获得你们想要的,而我们获得我们想要的,我们彼此没有利益纠纷,各自都很安全。站在政治层面,我的国家也仍然会为你们提供稀缺的资源,一如既往支持你们伟大的元首。所以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阿塔贝尔点点头,笑了一下,说道:“听上去理应是如此,很好,很好,我不得不称赞邱小姐你很会说话,尤其转移重心的能力,你模糊了一个弱势中国的地位,而将矛盾转移向克虏伯内部的争斗,这点方面,你是个天才。”他笑眯眯的面容突然收敛,然后瞪起目光,严肃神情,冰冷地说道:“可是,你忘了,哦不,也许是你的情人根本没告诉过你,在克虏伯的内部,百分之九十的都是国社党员,百分之六十的人都和GS(盖世太保)有关联,试试吧,只要我喊一声,你就该被冠上窃取机密的间谍罪名送去王子大街了(GS总部),还有你那该死的毫无价值的国家一起去死吧!”

    说罢,他朝门外喊道:“露西亚!”

    露西亚听到后,就要推门进来,邱月明蓦然起身,用高跟鞋尖顶上了推开的门,露西亚只听办公室内一声某物哗啦落地的声音,然后再推门便无法推开了。

    “阿塔贝尔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露西亚喊了好几回,直到过了有五六分钟,里头才传来阿塔贝尔的声音,“没什么,我很好,你不用进来。”

    此时此刻,办公室内一片狼藉,纸张文件散落地面,茶壶打翻,茶水泼洒,瓷器一地碎裂,阿塔贝尔锢住了邱月明的手腕,将这个姑娘压制得死死的,而邱小姐的手中也牢牢攥着一片碎瓷,准备随时划上男人脖颈的大动脉。

    这是阿塔贝尔绝对没有想到过的一种情况,就在那么片刻间,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邱小姐居然会猛然向他扑来,也没想到这个纤弱的女人一旦倔强起来力气还不小,他差那么一点就要被她掐上脖子了,可最终他还是以男性天生的优势反制了她,将她压在了桌面上,现在他们就这么僵持着,谁都不肯先撒手。

    直到过了有十几分钟,屋内的暖气熏得人越发燥热,阿塔贝尔落下汗珠,他率先松手了,脱了外套丢在地上,解开衣服的纽扣,大大的呼出了一口气。

    “你可真是个混蛋!”阿塔贝尔看着凌乱的办公室对邱月明骂道。

    “彼此。”

    “不过——”他转过身来,突然目光带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味扫过她的身体上下,“你带给我的“惊喜”可真多,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邱月明不理解地看向他,阿塔贝尔从裤袋子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接着说道:“换个方式,你……我……这笔交易就成功怎么样?”

    为了防止邱小姐不理解,他还特意明显地用手指指了对方和自己。

    邱月明很快明白过来,愤怒了神色骂道:“无耻!”

    “嘿,我原先可没这种打算,是你引起了这一切,我刚刚发觉把你这样的女人压在身下的感觉还不错。”阿塔贝尔一脸无辜。

    “下流!”

    阿塔贝尔丝毫不以为然的转头笑道:“上帝给了男人们在力量上的优势,可就没打算让他们具备良好的品德。再说了,你今天穿成这样来找我,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一语道破邱月明的心思,她顿时有些羞赧,她承认今天故意的打扮是有色/诱的成分,仅仅如此,她想起诺伯的时候就很愧疚不安,可万万不至于要和别人到上床的那一步。

    阿塔贝尔看出了她的尴尬,劝慰道:“说实话,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们亚洲女人会把这方面看得如此重要,在我们国家,甚至在整个欧洲都不算什么,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成为彼此最美好的回忆,这本就该是一种人性的解放,生活的享受,何必要有什么负担。”

    “你结婚了吗?”

    “我最大的儿子已经五岁了,可是这有关系吗?”

    “我认为既然结婚了,彼此就应该遵守对,对婚姻的准则,对伴侣的忠诚,而,而不是……”她磕磕绊绊的话没有说完,就引来阿塔贝尔的大笑。

    “你知道小猫沙龙吗?”

    “它是德国一夜情最多的地方,起初只是一个单纯地娱乐会所,提供各种漂亮的妓/女服务于军官、政员等各类男士,可后来随着妻子们对丈夫夜不归宿的不满,她们也开始逐渐接触到这个会所,然后发现在那里她们可以结识到除了自己丈夫外更风趣幽默更优秀礼貌的男人,从此孤单的妻子们不用再为家务的操持而烦心,而在这里男人们也可以找到合适的女人,女人们也可以找到合适的男人,他们获得精神的慰藉,获得片刻的快乐与享受。何乐而不为?”

    邱月明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在中国,她只知道男人可以寻花问柳,却没想到,在德国,女人偷情也可以比比皆是。

    “没,没有人来制止这一切吗?”她还陷在对西方人一夫一妻的美好幻境里出不来。

    “制止?小猫沙龙就是党卫队那帮家伙干的,瓦尔/特.施伦堡负责的,对了,他可没少因为这事跟他老婆打架。”阿塔贝尔来到窗前掸了掸烟灰,道:“其实,你也不用对诺伯特.希普林怀有歉疚,他是一名军官,迟早还会再出去,在军队中,政府会安排慰问者,在占领区,会有更多漂亮的女人源源不断被送来,就算回到国内,计生部还会有生命之泉的安排,他可不会像你这么死脑筋。”阿塔贝尔依据对德国男人的了解说道。

    “生命之泉?”

    “哦,就是一个和小猫沙龙类似的地方,不同的是它是计生部组织的,以提高女性生育率为目的的两性联谊会,在那里出生的孩子,父母是谁根本不重要,也完全不会妨碍到彼此家庭的和睦。政府会承担一切养育责任。”

    阿塔贝尔说完后,香烟也燃尽了,他从窗口抛出烟头,来到邱月明身旁,俯下身在她耳边软声道:“我从不喜欢强迫任何一个女性,当然我也不会妨碍你和希普林的关系,所以,你可以好好考虑我的话,邱小姐。”

    离开阿塔贝尔办公室的时候,克劳蒙斯正好在门外看到了她,他听露西亚说里头似乎发生了什么响声,于是赶紧过来查看,可他又不敢轻易地推开那扇门,直到两个小时后,他才见到了神情仓皇的邱小姐。

    他赶紧上前问道:“你们都说了什么?他同意了吗?两个小时,上帝,我和意大利人谈一笔空心粉的买卖都该结束了,嘿,说说话呢。”

    克劳蒙斯一串接着一串的问题让邱月明觉得很心烦,他将那张阿塔贝尔塞给她的联系名片胡乱揣进了口袋里,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

    克劳蒙斯还想继续追问,可这时有人过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只好万般抱歉地对邱月明说道:“真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工作的事情要处理,没法送你回去了,但我会安排我的助理卡兰送你的。”

    说完,他身旁那个腼腆的小伙子笑了一下。

    于是,就在她和卡兰离开克虏伯大厦时,在门口,她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是阿尔弗雷德先生的助理,艾丽莎夫人,她跟随上一任总经理古斯塔夫先生一直干到现在,所以也深受阿尔弗雷德先生的信任。”卡兰说道,“听说这次亲王带来了柏林的某些指令,不过看样子他们应该也是才结束谈话,所以弗雷德先生特意让艾丽莎夫人送他,我们——”

    “卡兰,谢谢你,但我不需要你送了。”

    邱月明的话让卡兰楞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这个女士突然拒绝了自己,这对于一个刚从大学毕业来到克虏伯实习的实习生来说是在实在是件不安的事情。

    “修……修恩……”因为紧张他还念错了名字。

    “不用担心,回头我会和克劳蒙斯先生说的,你现在回去吧。”

    然后,她就走下了门口的阶梯,毫无悬念,西格蒙德在刚才就已经看到了她并且继续向她投来目光,这也是邱月明留下的原因,因为她绝对不能让西格蒙德把这件事情告诉诺伯。

    “上车吧。”西格蒙德说。

    “我的荣幸。亲王。”

    “上次的音乐会——”

    “我去了。”没等他说完,她就赶紧答道。

    “我知道。”他说完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你了。”

    她楞了一下,然后内心产生了一丝羞愧,她原本还怀疑他会追问她在克虏伯的事情,却没想过会以这样的开场白谈起。

    她开始如坐针毡,和他谈起一些不相关的话题,如钢琴弹得很好,音乐会很成功,而西格蒙德也不厌其烦的用嗯回应了她。

    直到车子驶过很远的一段距离后,她终于忍不住,带着一些哀求道:“您不会告诉他,这件事情,对吗?”

    西格蒙德望向她的眼睛,那刹那不知是陷入了什么中,他随即移开目光,道:“我要离开波兰了,调往西线指挥部,顺便途径埃森,待会儿我不下车了,替我向希普林问好。”

    邱月明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地问道:“离开波兰,不做波兰总督了?”

    “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是临时来到这里的,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我也该回到属于我的工作职位去。”

    “这样呐,那,什么时候离开?”

    “今天。”

    “啊?那,那您送我回来?”

    “就算是我们的告别吧。”他这么说着,好像不确定今后还能不能见面。

    “告别……好吧。祝您一路顺风,啊不,是……”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任何一个词汇用在此刻都是不适宜的。

    直到最后,司机提醒他们地点到了,邱月明才一步步走下车,她回头对西格蒙德说道:“就祝您平安归来,祝我们以后还会相逢吧。”

    西格蒙德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在远去的呼啸声中,喃喃自语道:“祝我们还会相逢……”

    走到门前,邱月明透过屋子窗户,发现仍然一片漆黑,于是松了口气,锁芯转动,推门的瞬间,屋内突然由一片漆黑亮起了通明灯火,而诺伯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将目光从手中《德文汇编》的书页上挪开,投向门外。

    毫无疑问,他是在等她。

    “怎……怎么回来这么早……”

    “按照你的意思,我不应该这么早回来?”

    邱月明起初有些慌张,但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笑道:“不,我是说你每次要到9点才回来,今天下午没有活动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脱去羊绒外套,“对了,你饿吗?我正好去了附近的商场,买了一些牛奶和肉类,如果你饿了,我可以做些。”

    诺伯抓住了她的手臂,打量道:“漂亮的矢车菊蓝裙子,银鳞色的细高跟鞋,还有鲜艳的口红,过去我从来不知道你每出一次门都要这样费心的打扮。”

    “哦,我今天是约好了尤丽,我们说好要一起去那个港口游玩,你知道的,就是上次那个没有来得及拍照的地方。”

    “拍照?尤丽?”希普林笑了一下,“亲爱的,华沙唯一的港口驻扎的是舒马赫的特别行动队,还有,我到底应不应该告诉你,科罗非太太一家在波兰战争开始的第二天,就坐船跑去英国了,我亲自问了但泽市的一名海关检查员,当然,还有你那糟糕的德语!”

    他将那本《德文汇编》丢在了她的面前,那上面一页一页被密密麻麻标写了晦涩的语法。

    此时此刻,邱月明再也无力去狡辩,当所有真相被剥开在面前时,她只有很轻地一句:“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早该知道,你这种女人的背叛!”他生气的吼道,可又不忍心,极度收敛了怒气,失望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安分一些?不能像从前在上海那样?你们中国女人不是很讲究从一而终吗?为什么不能忘记你那该死的过去,不能重新开始一切?中国已经完了!”

    “为什么?”她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因为受到侵略的不是你的国家,因为你的母亲仍好好的活着,因为在你的身边没有经历过三十万人的大屠杀,是!你们德国是很强大,你们占据别人的土地,享用别人的资源,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嘲笑所有失败者,可是!”

    “失败者的努力就该被否定吗?你凭什么要让我和过去一刀两断?又凭什么把我带到德国来就要求隔断我的所有?希普林,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什么血统种族荣誉,我通通不在乎,但唯独有一点,你没有权利要求我遗忘我的母国,要求我遗忘我的故乡。如果你还想继续和我在一起的话,那就必须容忍这一点。”

    “不可能!”他说,然后大步冲入房间,打开橱柜,迅速摘下晾衣架上的所有衣物,胡乱地塞入行李箱中。

    “你做什么?”

    “我已经帮你联系了瑞士那边办理签证,现在,我就送你去瑞士,在那里会有伦尼,不,会有其他人负责你的安全,购物也会由家庭管家替你去做,从此以后,你就待在那栋屋子内,哪儿都别想走,安安静静地给我留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

    “不!你不可以这样圈禁我!你说你爱我,可是为什么连自由都不愿意给我?你这样做,是在把我推向一个情妇的深渊。”

    “是的,情妇,你就是我的情妇,所以你该服从我的所有安排,邱月明小姐,你现在听明白了吗!”

    “不,我不去!我不去瑞士!”

    她上前来抢夺衣物,诺伯无意地挥手,将她推向了门旁的花架,于是整个人失重,与花瓶“哐啷”一声同时跌倒在地,碎裂的玻璃划破了她的掌心。

    “月!”他赶忙过来查看她的情况,他想扶起她,可是她却没有起身。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湿润的眼眸,带着一些哭意的微红鼻尖,还有殷红而漂亮的唇,近在咫尺。

    她一点点地靠进,带着那种迷人的栀子芳香,唤起他们曾在上海时的美好回忆,那些回忆里她笑得明媚动人,像五月的矢车菊,像教堂的安琪儿,她就这样到来,一步步走入他的心房。

    当姑娘的唇柔软贴上,那股甜腻的芬芳却再次将他唤醒,诺伯睁开眼睛,错开了面颊。

    他在心中说道:上帝,不能再这样,不能再被她蛊惑,这次他必须要制止她,严格的制止一切,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因为他是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

    于是诺伯推开她从地上起身,可只听金属错落的声音,他的皮带松解了。

    地上的姑娘仰头望着他,她的手滑过他的腿部上移,一直撩拨到腰间,然后她向他吐了一记丁香舌,轻轻咬着唇畔的笑。

    他想说出的那个“不”字,最后被生生咽了回去。

    满地的玻璃碎片,映照出她漂亮的唇形,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欲/望的催化,他的手指穿过她乌黑的长发,粗重的喘/息下,是不顾一切的深/入。

    他向命运妥协,向这个女人臣服,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在七零八落的玻璃片中相拥翻滚,昏沉的夜里肆意欢畅,任地上的玻璃刺痛彼此的躯体,像一场反复碎裂的爱情,不知是谁报复了谁。

    天一亮的时候,诺伯就离开了,邱月明醒来时,问了一圈安保的士兵,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直到中午他回来的时候,额角莫名多了一块淤青,邱月明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可他只是很无事的嘱咐她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准备一场圣诞晚会吧。

    圣诞节的前一天,罗宾带着未婚妻前来,她跟着罗宾的未婚妻乐蒂在厨房里学着做圣诞小饼干,而屋外,两个男人在修剪新砍下来的圣诞树,这一幕,她们从厨房的窗户内就能看到。

    “我听罗宾说,你们是在中国认识的?”乐蒂问她。

    “是的。”

    “介意和我说说吗?”乐蒂带着一种极度八卦的语气,她是个好奇的姑娘,这点和罗宾很相似。

    “其实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只是希普林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正好那个时候我总被日本人欺负,无处可去,所以,我们就在一起了。”她捏着面团,在模子里印出小饼干的轮廓。

    “我明白了,绅士拯救了美女,这要放在童话故事里真是老掉牙,但在现实中却足够使一个女人感动到落泪了。是吧,邱。”

    邱月明笑笑,没有戳破乐蒂的那些美妙幻想。

    圣诞节的夜晚,没有预想中的很多人,罗宾和他的未婚妻,还有希普林的几位驻扎在华沙的军队同僚,如梅苏特少校,博尔多克中校等人。

    期间,博尔多克中校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的消息,希普林的弟弟安德里在加入第一歼机连不满三个月的情况下,就赢得了自己的首战,在维廉港击落了英国战机4架,是连队的第一名,当晚所有人都对他有这样优秀的弟弟表示了祝贺。

    邱月明听着外头的欢声笑语,彼时她正在厨房内烤一只大蛋糕,而没过多久,诺伯就进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塞入她的手中,然后说:“圣诞节快乐。”

    她茫然地拆开信封,才发觉是一封克虏伯的职位聘请函,信函上的一行花体字母向她表达了克虏伯在亚太平洋区军火联络官一职的诚挚邀请。

    老天!她捂住了嘴,将信函贴入胸口,此时此刻任何一句话都难以掩盖自己激动的心情。

    她真想立马去告诉周时,不,应该先告诉柏林的中国使馆,也不对,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算了,还是再等等,再等等吧。

    真是感谢上苍,感谢命运的眷顾……

    怀着这样美好的感激之情,在这个夜晚邱小姐首次度过了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圣诞节。

    可是很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回想起这些时,只有一种淡淡的怅惘,怅惘倘若当初,她没有那样的执意,她和希普林的一切不幸是否会从那一刻点到为止,他们会去瑞士过上幸福的生活,所有的所有,令人痛苦而悲伤的错误都不会再有延续。

    圣诞节的第二天早晨,楼下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将她从睡梦中搅醒,她迷迷糊糊地来到窗边,拉开帘子向下张望,只见城内一队队士兵集合,戴着钢盔,踩着统一的步调向城外而去。

    而楼下突如其来的沉重关门声,也将她的睡意倏然惊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下楼,却发现客厅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信纸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邱月明快速地扫过,然后开门跑了出去。

    “诺伯!诺伯!”她隔着层层的士兵大喊。

    黑皮靴停顿了一下,一身笔挺军装的男人从帽檐下将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那个姑娘,但只是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内。

    伴随着士兵们沉重的步伐,车子很快远去消失。

    她失魂落魄地停在了路面,手中的信纸被风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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