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

    宪兵队在收到疑似叛党聚集的情报后立马出动了兵力,外头沉重的步伐此起彼伏,枪声不止断断续续。

    而被软禁的黄远清一时也无法从模糊的日语中判断出具体情况,但不管所谓的叛党是谁,他都不会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有人吗,有人吗,快开门!”

    看守的日兵在听到身后的拍门声后,凑上前问道:“什么事?”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守门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什么……”士兵的话未说完,脑后一个重击,整个人就倒地而去。

    另一个日本兵在听到屋内的动静后也迅速跑了进来,但脑后哗啦一声碎响,他眼前一黑也失了知觉。

    黄远清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器,颇为庆幸的松了口气。

    松田这娘儿们,为了防止他逃跑,把屋内一切能使的东西都带走了,唯剩下两壶她带来的清酒,正好派上用场。

    他迅速换上日军装,藏了枪械,锁上门,伪装成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然后将帽檐下拉遮住面容,悄悄隐进夜色里。

    另一边,齐宵刚放下电报听筒,邱月明再次确认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可靠吗?”

    “放心吧,上海一直有我们的同志潜伏,如果黄少校的身上真的携带着某些对日方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那么无论如何,我方都一定会尽力营救他出来。”齐宵道。

    邱月明并不了解政治,她也不知道国军和G党有什么区别,只是从前听人说G党是很可怕的存在,但如今她除了将希望寄托在齐宵身上也别无办法。

    见邱月明担忧的神色,齐宵安慰道:“我知道,外头有很多抹黑我们的说法,但是,月明,这些绝对不是真相,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GC主义,相信我,那会改变你所有的想法。”

    邱月明不太理解的看了看齐宵,齐宵温和道:“放心吧,如今国G合作,都是一致对外的。”

    就在这时,外头的鸣笛打断了二人的说话,邱月明跑出门外只见一辆汽车停在路中间。

    她忙问道:“怎么样,救出来了吗?”

    张允琛看了一眼手表道:“我现在去外白渡桥那等着,你早点回去,这件事情太危险,不要连累了自己。”

    “可……”话未说完,张允琛已经开着车离去。

    邱月明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她站在距离百乐门不远的街角,那里歌舞升平,而西南方向却隐隐传来枪声,今天晚上会成功吗?

    她合起掌向上天祈求,让一切都顺利过去吧。

    “邱小姐!”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

    “邱小姐……”那声音又响起,邱月明回头才发现从巷角阴影里走出的是季三小姐。

    “季小姐?”

    季三小姐的神色有些局促,她从包内掏出一个证件塞到了邱月明的手中道:“这个是通行证明。外白渡桥那有很多日本人守着,你把这个给黄远清。”

    “你也认识黄少校?”

    季文韵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便快速离去了。

    季文韵的仓皇,邱月明是能理解的,从上海沦陷后,许多原政府的官员都投降了日军,而季厅长便是其中一人。

    但不管季厅长的风评如何,季小姐此刻的所作所为倒是让她心中多了分敬意。

    外白渡桥的巡逻灯一束接着一束扫来,而不远处的黑暗里某辆车子的轮廓正逐渐清晰而来,随着后方传来的枪鸣与脚步,车子在拐角处一个打转,邱月明就被天旋地转的拉上了车。

    后方的追兵没有停下,子弹打在车面发出当当的作响。

    “不是让你回去的吗!”张允琛开着车质问道。

    “我有东西给你们,这个。”

    “通行证明?”黄远清从邱月明手中抽出,他道:“你从哪儿搞到的?”

    “是季三小姐给的。”

    “表妹?”

    他们是兄妹?

    但没一会儿,邱月明便发现黄远清的胳膊上已然渗出血渍:“你受伤了?”

    黄远清摇头,表示不是多大的问题,“我还好,对了,刚才引开宪兵队的是你们的人?”

    “是齐宵的朋友。”邱月明道。

    “齐宵?你还有G党的朋友?”

    “管他什么党,如今保住你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张允琛道。

    然而,张允琛话落却让黄远清想起了什么,他突然破口骂道:“张允琛,你个王八蛋!”

    “黄远清,你有没有搞错,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你还骂上人了。”

    “我骂的就是你,你把月明小姐祸害成什么样了,你个见钱眼开,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谁忘恩负义了,谁见钱眼开了!黄远清我他娘的真后悔来救你,早知道就该让日本人把你丢黄浦江里去喂鱼。”

    “好了,别吵了,现在不是吵的时候!”邱月明道。

    二人安静下来,因为此刻大家都看见了,前方就是外白渡桥的日军巡逻处。

    “请出示证件。”

    黄远清会日语,穿的又是日装,于是主动打开窗户递出证明。

    巡查的日兵,反复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不知是哪里不对劲,他们又要求打开窗户,检查车内。

    黄远清一把勾住邱月明,将她的头按下,藏住了臂上的血迹。然后傲慢地对日兵道,“看什么!”

    “对不起,长官。”

    黄远清的瞪视起了一定作用,原本还心存疑虑的日兵只好收起关卡,让车子顺利驶过了外白渡桥。

    “亏你不是日本人,你要是个日本人,没准得糟蹋多少良家妇女。”张允琛调侃道。

    “你什么意思张允琛,咱俩到底谁更差劲呀?就你对月明做的那些事情……”

    “我对她做什么事情了,我和月明之间跟你有半分钱关系吗?黄远清,你自作多情什么!”

    又来了,邱月明扶额,只觉得这吵吵闹闹的一路很是头疼。

    当然,这样的折磨终是会结束,在过了苏州城,脱离日军的驻扎后,张允琛将车停在了花旗洋行的门口。

    “我得回去了,要不然日本人会怀疑我的。”花旗洋行的美国旗帜在风中飘扬,他可以通过一些美国朋友尽快回到上海。

    下车时,他朝邱月明伸出了一只手,尽管什么都没有说,但邱月明却能读懂他的意思。

    一旁的黄远清拍去了张允琛的手:“她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没有问你,黄远清,哪儿凉快,你待哪里去。”

    他看向邱月明,在等待她的回复。

    “月明,你不可以再相信他了,你跟我走,我带你回武汉,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说罢,黄远清就要带她回到车上。

    可是,邱月明没有挪动步子,她抽出了手,对黄远清道:“黄少校,我知道你的好意,谢谢你。可是,我不能跟你回武汉。”

    “为什么?这家伙就有这么好吗?”黄远清指着张允琛不甘道。

    “和任何人无关,是我自己的意思。”

    “什么?”黄远清的心逐渐沉落,他好像能猜到了什么。

    “我是一个在风月场上的女人,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回风月场去。”

    “月明!”张允琛想制止那些话。

    “张允琛,逃避不代表没发生,这些你不都知道吗?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你可以回去的,月明——”

    话未说完,黄远清突然一拳打在了张允琛的脸上,“他娘的,原来那些都是真的,张允琛,你混蛋!”

    “我混蛋又怎么样!总比你趁人之危,夺人所爱要强!”张允琛擦了把嘴角的血迹。

    “夺人所爱?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当初就该直接带着她从上海撤退,还能被你小子践踏!”

    “黄远清,你有完没完!”张允琛也同时反击给了黄远清一拳。

    邱月明见二人争斗不止,赶忙上前试图分开二人,“别打了!你们俩这像什么样子!”

    然而黄远清和张允琛二人都没有理睬她的话,继续互相捶打着。

    邱月明见分不开他二人,也不想继续这闹剧了,她掉头自顾离开道:“罢了,你们打死一个算一个吧。反正与我何干,我还回上海,回杨公馆去。”

    “月明!”终于,黄远清先停下了。

    邱月明的步子顿了一下,只听黄远清在身后道:“不管过去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你在我心目中曾经有过的样子,和我走吧,我带你回武汉。”

    邱月明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你不在乎吗?”

    “有什么可在乎的,清廷早没了,不都说要向洋人学习新时代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真做过那啥,咱从良就是了。”

    邱月明:……

    然而尽管黄远清如此说着,可她的目光又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投向张允琛。

    “我尊重你的选择。”张允琛的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无奈与对世间一切的疲倦。

    邱月明没有说话,她站在原地迟迟做不出选择,可下一秒黄远清就将她强行拉上了车,“没什么好选的,不受他那鸟气,我们走。”

    “黄……”

    “你放心,我不是张允琛,只要你愿意,我绝不会先抛下你。”

    于是,那些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邱月明从镜子里看到张允琛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远,她最终低下了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回到武汉的时候,黄远清一路支撑下的旧伤开始复发,很快就住进了医院,军部派人来看过几次,这其中当属中统的人最为敏感,他们对于黄远清能从日军掌控下的上海逃出表示莫大的惊讶,似乎在他们看来这里头总该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交易,让邱月明替黄远清感到了愤懑与不平。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改明儿还会有调查科,稽查处,情报统计处等等,多不胜数的部门来一一与你核查询问。”黄远清见怪不怪道。

    “也包括我吗?”

    “是的。”

    话出口,黄远清便后悔了,他察觉到了邱月明寥落的神色。她不喜欢将那些不好的事情被一遍遍翻出,诚如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就已经知道了她做过什么。

    黄远清握住了她的手,“月明,我在这里呢,你不用怕,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吧。”

    诺伯正带着一束百合来看望黄远清,不过似乎他来得不是时候。

    邱月明的目光扫向门口,她从黄远清手中抽出了手。

    “我去给你打水。”邱月明端起水盆向外走去,在经过诺伯身边的时候,他们互相颔首致意,一时间又仿佛变成了最疏远的朋友那样。

    她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看着面前人来人往,有喜悦有悲伤,有憔悴有哀愁,那形形色色的面容下都有说不尽的人间故事。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站在她的身后。

    邱月明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们说完了?”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上校先生和黄远清的关系很是不错,如果因为某些事情而探讨十分长久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找到了双氯乙硫醚。”

    诺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被保存完好的试管,那里头似乎还晃荡着某些异样的东西。

    “这是?”邱月明伸出手,却被诺伯严肃制止:“别碰它!”

    她缩回了手。

    “这是双氯乙硫醚的实验小样。在空气中可分解为有毒气体,杀伤性十分强,我们通常叫它黄十字毒剂。”

    诺伯的话让她有不好的预感:“这个可以用来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是杀人的。”

    邱月明的心中一骇。

    “这种东西最早是在德国迈耶被发明出来的,早年我曾在德国军部里听人说起过,日本曾经向我们进口过一台合成气体的机器,但直到今天,黄把它交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了。”

    邱月明寒冷的咽了一下喉,她难以置信:“可之前不是有国际公约说禁止使用这种东西吗?”

    “是的,但是战争中你最无法低估的就是你的对手,换而言之,为了达到目的,一切皆有可能。”

    “怪不得日本人要在上海全面抓捕他,太可怕了。”邱月明叹了口气坐进椅子上。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伤口感染了,直接送进了医院手术室,可是今早中统的人就来了。”邱月明说,对于国军的内部政治问题,她在上海时也曾有听闻,但真正遇到时,方才意识到人心的猜疑有多么可怕。

    “你还会走吗?”诺伯问她。

    邱月明不知道,这次是黄远清带她回来的,他给了她从张允琛那得不到的承诺,那么她还会走吗?

    诺伯见她没有答话,心里好像知道了什么,其实刚才在门外时他就应该明白,而这是最好的结局。

    许久,邱月明开口向他问道:“如果,如果我就此留下来,那么上校先生,你们都会为我而感到高兴吗?”

    诺伯看着她,两根乌黑又长的辫子温柔地垂在胸前,一身白色的陪护服,把她衬得又宛如初见时那样干净纯粹,她就坐在那里,任阳光穿透密叶洒在她的脸上,皎然又含蓄。

    这才是他印象里的邱小姐,那个摔倒在他车前,不谙世事又稚气未脱的学生,是谁让她过早的透析了人生悲伤的沧桑,是谁让她绘上了俗世浓烈的脂粉,她那样美好的就应该宛如从记忆中走出的中世纪油画,又像歌德诗文里描绘的字字句句的浪漫。

    她属于一切他对她美好的希冀,一切对东方的遐想。

    所以他愿意让她回到属于她的,应有的,正常而纯粹的生活中去。

    “我会的,我会为你而感到高兴的。邱小姐。”

    “我知道了,谢谢您,上校先生。”她说。

    晚间的月儿挂在窗外,给病房里投入了一点微微的温润,黄远清的高烧终于退下,邱月明守在他的床边,给他唱起久违的家乡歌曲。

    “月明,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对吗?”

    邱月明点头。

    “那么我也愿意对你付出我所有的信任。所以,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你可以选择说或不说,但我都会相信你。”

    “你说。”

    静谧的房间内,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才决定开口道:“你和希普林上校,你们是不是曾在上海见过?”

    邱月明楞了一下,她的心中明白了,她点头。

    “那你们……”

    邱月明摇头。

    黄远清吐出一口气,他释怀了,“我信你,月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你。”

    “你真的愿意无条件的,所有的相信我?”

    “嗯!”

    这一刻,她的心中有从未升起的感动,那曾遭遇质疑和背弃的痛苦仿佛因为黄远清的回应而得到了抚慰。

    黄远清主动牵起她的手,道:“月明,你留下来,我娶你!”

    很轻的语气,落在空旷的病房内,却让邱月明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她希望留下来吗?她该留下来吗?

    张允琛说百乐门不适合她,上校先生说她该有美好的家庭,安稳的生活,而黄远清说他愿意娶她。

    这样一场众人都觉得最完美的结局,该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月色点缀长夜,他们无法看清彼此的神色,是高兴,是喜悦,还是难过,邱月明攥着被角的手松开了,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点头。

    “好。”

    黑暗里黄远清握住了她的手。

    出院的那天风和日丽,邱月明抱着一捧开得正好的玫瑰在医院门口等待着黄远清。

    “这束玫瑰开得真好。”他说。

    那是黄远清特意命人订的,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一束漂亮的红玫瑰代表什么含义。

    “我要结婚了。”

    希普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Herzli Glüsch!”(祝福你)

    她听不懂德语,又也许他并不想让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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