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个几乎是跑着，跌跌撞撞地向教学楼楼顶跑去，哪怕被绊倒重重摔在地上，也毫不犹豫地爬起来跑过去。
自从大学之后她的身体就经常出问题，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剧烈的心跳，一时之间就连呼吸也很困难。
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哀求般喊着“不要”，无助又难过。
还好李竹个跑到顶楼的时候人还在，她看清楚了那个身影，是花安。她坐在高高的屋顶水泥边沿，穿得很单薄，还晃着两条腿。
李竹个屏住了呼吸，趁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抱住她摔了下来，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
怀里的女孩冰凉的皮肤，睁着那双琉璃大眼很是不解地问道：“李老师，你也来楼顶吹风吗？”
李竹个没有回答，过于激烈的奔跑让她剧烈地咳嗽，脸都被咳红了。她哑着嗓子：“老师以为自己要喝西北风了。”
她很生气，又怕刺激到花安，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家？”
花安沉默了一会，才装作不在意地扭过头说：“我为什么要回家，他们又不会在意。”
李竹个看着她被冻红的脸庞，后悔自己怎么不拿着衣服来找她。于是她脱下自己同样单薄的外套，虚虚地笼住花安，问道：“你要继续在这里吹风还是回家？”
花安不说话，她低着头玩着屋顶的水泥石块。
李竹个试探性问道：“因为和陈艳嵩打架？”
花安立马反驳道：“他就是个傻子，什么为自己兄弟出头？不就是高兴打不过我拿他当枪使。”
李竹个顺着问道：“你和高兴又有什么矛盾？”
花安情绪安静下来，小声地像是不情愿一样说道：“他嘲笑花移。”
像是想起来自己受了很大委屈一样，她的声音带了些哭腔：“老师，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出生就该死？”
李竹个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她没出生，也许爸妈早就过上了逍遥快活的日子，照这么说，她也是该死的人。
但李竹个却温柔地回应她道：“不是的，没有人出生就该死。”
花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接着不断说道：“花移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发过火，她像他们说的傻子一样，没有喜怒哀乐，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花思年纪不小了，却连路也走不稳。她们说我本还有一个姐姐，刚出生不久就死了。”
像是忽然感受到了害怕，她顿了一下才说：“为什么我们一家没有一个正常人，是个人就能来骗我们，骂我们，还要怕我们。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这样活着。”
花安家没有一个正常人，这是李竹个早就知道的事实。花安家里的所有人都有严重的阅读障碍，即便花安的学习能力很强，可是她从来看不懂书本的课文，甚至自己写字也很潦草。
花安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能够歪歪扭扭地模仿几个字。李竹个甚至不敢告诉她这些只是源于她的家族遗传。
只是李竹个曾经以为最有可能出问题大概会是沉默不语的花移，所以她的目光常常地在花移身边。
李竹个却忘了，最像正常人的花安一边能感受到自己与正常人的区别，一边却只能在别人嘲弄的时候无力挥拳，她比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惶恐害怕。
屋顶的风打着旋一吹，李竹个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微微抱紧花安说道：“你的出生可能在一些人眼里是个错误，可你本身不是。”
哪有什么该不该死，这世上没有人能有资格说一个无辜生命该死。生命如此沉重，非经历者无法评述，没有对错也没有如果。
生命这么沉重，李竹个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花安，她只是跟着花安一起哭，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想告诉她未来是美好的，一切困难厄运都会消散，可是连她也想象不出来那样美好到虚幻的未来该是怎样的。
花安看着不自觉瑟瑟发抖的李竹个，漂亮的大眼睛黯淡下来，说道：“李老师，我要回家去了。”
她把衣服推给李竹个，虽然李竹个知道小村子的孩子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回家，没人会担心。但李竹个仍然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直到看见她回家才折返。
风很大，她留了几年的长发糊了自己一脸，李竹个忽然很泄气，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做得真的很糟糕。
第二天李竹个就感冒了，她晕乎乎地来到教室，几乎听不见孩子们的声音，本能地在黑板上写古诗词。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竹个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故人早就失了联系，看来自己才是那个元二。她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把学生吓坏了。
高乐找来了校长，校长赶紧让李竹个回去休息，但李竹个已经起了高热，最后是村长蹬着他那小破三轮才把高烧几近昏迷的李竹个送下山。
李竹个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小诊所里，她霸占了诊所里唯一的床。村长去买吃的去了，他老婆在李竹个床边守着她。
李竹个吊了五瓶水才回村，护士劝她多打几天针，她只让医生多开了些药带回去吃。
这事不知怎么的让爸爸知道了，他打视频来看见喉咙嘶哑脸色蜡黄的李竹个，生气又心疼：“如果太苦了就回来吧，为了加个分不至于。”
李竹个莫名其妙：“加什么分？”
爸爸那边也很惊讶：“你原来不是考研，那是准备考公？”
李竹个肩膀垮下来，带了些沮丧：“我想在这里一直工作不可以吗？”
“李竹个，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又没有成家，你要工作，原来那个财务工作不是很好吗？我以为你出息了知道进步争取了……干完这两年就回来吧，太远了，你长大了，但也不要总是和我们赌气。”爸爸长长地叹息一声。
李竹个忧伤地看着屏幕：“爸爸，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回。”
“我也想为自己活一回，可一直不是。”
“一直都不是？”
“一直都不是。”
李竹个好像陷入了久违的泥潭，她很想问他，那你是为谁而活呢？为我吗？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也从未感受到分毫？这该死的自我感动最终谁能从中获益？这些年我们难道是互相为对方活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活着，哪怕一次，仅仅一次。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突兀地结束了话题。
我该死吗？李竹个笑着想。
她将手边的杯子狠狠地砸到地面上。可是还不够，李竹个耳边急促的幻鸣声让她几乎站不稳，她抓住一片细小的碎片用力握着，直到手中鲜血殷殷滴落。
我该死吗？我想也许真的该死，早就该死了。没有人出生就该死，可我似乎是那个例外。
李竹个在一片尖锐如同铁片划玻璃的声音里听到敲门的咚咚声，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新的幻听，只好放下手里的碎片开门看看。
门开了一条缝，两张小孩生动的脸让李竹个微怔，像是走出了虚幻，眼前的世界又真实起来。
“李老师，我知道高兴去撺掇陈艳嵩骂花安，你别生气了，我已经把他揍了一顿。”高乐目光真挚地看着李竹个。
“老师这是我们家做的饭，我妈叫我来送给你吃。”这是高乐的好朋友尹丽丽。
李竹个藏起右手背在身后，接过她们的饭菜，又阻止了她们进来的念头：“老师……老师刚刚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还在打扫，你们先回去吧，老师非常谢谢你们。”
李竹个看着远处篱笆，似乎还有一个女孩在不安地探头，但她已经应付不了太多，立即将门关上。
下午的时候高乐又来看望李竹个，李竹个已经收拾好了地面又为自己简单做好了包扎。
她想自己下午可能吓到了这孩子，刚准备开口就听见高乐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师，外面有个叔叔好像在找你。”
“叔叔？找我？”李竹个血液好似凝固般，她想自己中午才和父亲闹得不愉快，再怎么赶也不会现在就跑过来吧？
“李老师，他是不是喜欢你呀？”高乐见李竹个认识的样子，又放开了打趣道。
“喜欢我？”李竹个一愣一愣地，心中如同过山车般，大石攸然放下。
李竹个缓缓出门，看见漫天霞光，满山的海棠花已经零星开了些许，而屋门前的那颗巨大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看着李竹个，像是有些生疏又尽量温和道：“好久不见，李竹个。”
“好久不见……章叁。”李竹个叹口气，心想这是什么孽缘？
*
“我总觉得我当初好像对不住你，这么多年压在我心上，总是想找你道歉又没有勇气。”夕阳西下，李竹个和章叁在这样的美景里谈起过往。
“但你并没有对不住我。”李竹个很无奈。
“可是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和你——”
“那是早恋，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李竹个打断他道。
然后她也很难为情地认错道：“我其实才应该抱歉，我好像说了很多狠话——哦对，什么你没看清脚下的路，很抱歉，我觉得那时应该是我没看清。”
章叁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其实我在一家公司里做合伙，你要是想要工作的话我可以推荐。”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竹个连忙摆手，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我是说，我们当时只是做出了自己心中正确的选择。”
“可我总觉得有遗憾。”
“那不过是我们应当付出的代价，要是不遗憾你就不是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了。”
章叁的狗狗眼耷拉着和当年一模一样，可向后不少的发际线却让他再也不像当年李竹个心中的少年：“我也没有完全一帆风顺。”
“你还想完全一帆风顺？和我比比就够了。”李竹个脸色苍白，举起右手故意打趣道。
于是章叁与她相对而笑，在一旁偷偷吃瓜的小孩子们还以为是美好的爱情发生。
他们还小，不知道灿烂的笑容下也可能藏着冷冰冰的分别。
章叁走得时候问李竹个“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李竹个想了想说道：“不会。”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有一个相亲对象，他应该不喜欢你。”
“……”
“非要拒绝得这么离谱吗？”
李竹个笑而不语，没有解释。
“你找这花了多长时间？”临别的最后时候，李竹个忽地没头脑问道。
章叁和当年的脾气一样好：“这里有点偏，我下了火车站之后花了整整三个半小时才找到这里。”
李竹个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心里感慨，原来短短的三个半小时的距离，他们却花了整整十年才走到。
穿越时间与空间，只为过去的自己画上一个句号。
李竹个回到屋里，床边是自己下午时无聊翻起的一本书，这本书已经放置了很多年，直到今年过年的时候李竹个才从旧物里面找到了精装版的它。
她接着下午的地方看到这一页底下的句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
李竹个一字一字缓缓读道：“春天总是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