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雨(四)

    被雨水打湿的小径格外湿滑,更何况还是用石子铺成,走在上面需要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倒。

    我一边注意着脚下湿滑的路面,一边朝着道路延伸方向较为开阔的地方走去,那里是整个墓园的核心地区。

    密集种植的树木在这里到了尽头,前面的场景是由一座座排列有序的墓碑构成。白色的大理石石碑间隔着低矮的绿化植被,一个接一个在眼前铺展开来,数量在1000座左右,规模不算很大。

    同样白色的围栏,人工种植的草坪,修剪过的杂草,一圈在风雨中顽强挺立的花朵,一个供奉台,不管怎么看都是很常见的墓园配置。

    唯独有一点完全不同——每一块石碑上都是空白的,没有刻上任何文字。

    灰色天空中,风不断迎面吹来,夹杂着逐渐变大的雨点拍打在衣服上。明明刚才风力还很弱,现在却突然刮来一阵强风,裹挟着雨水吹到脸上。

    我不得不抬手挡住面部,以防雨水飞到眼睛里。同时因为视线受阻,这样走在湿滑的路上可能会滑倒,便停在原地,等待风力变小。

    最后一阵强风吹过,身后茂密的植被间的簌簌声串在一起,一声接一声。几片叶子随着风在空中飘零,被带向远处,在风消散的同时划着不规则的弧线飘落到地上。

    有几片叶子在下落的过程中刚好落到了附近的几座石碑上,经过时我顺手捡了下来。

    左右两边所能看到的石碑上,虽然没有刻上任何文字,但都有着大片用颜料或粉笔画上的涂鸦和文字,历经多次雨水的冲洗后,有很大程度的褪色。各种颜色都混到了一起,构成了一幅略显诡异的画面。

    每一个石碑前的供奉台上都是没有任何的供奉品,只有一串做工精致的挂坠。

    那些来这涂鸦的人竟然没有偷走这些挂坠,也是很奇怪。

    或许他们也会对这些东西感到恐惧。

    我来到这边不是为了祭拜死去的亲人,这座墓园里没有安葬任何人。它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形式,早晚会随着时间消逝在人们的记忆中。

    也包括那段时期所有的一切,就如同未曾发生过。

    走这段路时我的脚步格外地慢,不是怕自己会滑倒,只是下意识间就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我并不会对这些石碑和挂坠感觉恐惧,看到这些东西会让我想起那时的生活。说真的我还挺怀念那段时期的。

    其实这些挂坠在他们消失后就失去了力量,现在就是一串工艺精美的装饰品,人类还并不知道而已。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但我觉得这些挂坠中依然还残留着他们灵魂的碎片,虽然在人类的认知中他们是不被允许拥有灵魂的。

    他们说那是神罚,是上帝对他们降下的诅咒。

    “这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为了我们还能够拥有未来。”

    不对!

    明明杀死他们的是人类,却要带上“神的旨意”这看似正义的理由,是不是为了生存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早就该明白那些话是为他们披上名为“正义”的皮囊,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无所顾虑地去实行制定好的计划。

    为了一个正义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

    每经过一座石碑,我身上的挂坠就像是与供奉台上那些挂坠产生共鸣一般,微微地震动。

    当然也可能是被风吹的,但我更愿意去相信是血缘间的羁绊。

    我在其中一座墓碑前停下了脚步,这座也是与其他的一样被画满了千奇百怪的涂鸦,沾了水的颜料顺着石碑光滑的表面滑落下来,在底座四散流向各处。

    唯一不同的是,供奉台上没有挂坠。

    “是该说好久不见?不过你好像不喜欢这个词。”

    平常我都是每周会来一次,这次会说出好久不见,是因为距上次来这里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至于原因,非常意外的是工作。

    先前公司派给我的都是很短的几篇文章,内容不过就是些新闻报道、文化、经济之类的资讯,短到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一天就可以全部翻译完成,而他们给我的时间是一周。

    所以当编辑发来消息,要我马上赶到公司的时候,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

    在路上我才从他那了解了原因,说的很详细,总结起来就是:因为各方的问题,原本由其他工作室负责的一部小说的翻译工作被强行转交到了我所在的工作室,为了能够赶上出版日期就把所有可以用的人都召集回来。

    连我都被拖来公司,也可以看出有多紧急。

    之后就是翻译工作了,从初稿到后续修改再加上各种问题商谈,一直修改到两周前才完全完成一整部小说翻译工作。

    那两个月我头一次体会到长时间工作是有多可怕,整个身体疲惫不堪,全部结束后回到家便倒在床上睡着了,那还是我那两个月第一次睡眠时长充足。

    在那之后他们就开始派给我篇幅较长的文章,偶尔也会有小说的一部分。

    在我们自身看来,两个月不见确实可以用好久不见,对你们来说两年都不算长吧。

    石碑上一条条彩色的水痕像是女生脸上哭花的妆,我可不希望你那精致的脸上有这些难看的颜料。幸亏这石碑并不是你,就只是一块毫无意义的石头。

    自从承载那段记忆的岛屿被销毁后,我就经常会去回忆,哪怕再痛苦、再悔恨,我也不想忘记你,不想忘记与你在那段时期一起做过的事情。

    而他们或许是出于愧意,或许只是想给自己个甩开的理由,于是便有了这里这座墓园。

    这样做有意义吗?答案人类自己比谁都清楚。明明是自己造成的这一切,却又在这里建起墓园用以祭奠,像极了古代统治者做过的事情。

    我想起某位哲学家的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基督教原罪说中,人生来就有罪。我觉得人生来并没有罪,只是在一步步发展过程中因为人性的贪婪、嫉妒、恐惧、傲慢等本性而犯下了罪行。

    西方认为犯有罪行的人不会上天堂,而是会被送往地狱受到折磨;东方讲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恶的人终会受到报应。

    但即便两种说法都是真的,已经发生了的都不会改变。

    死者不会复生,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依然坚信总有一天,人类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石碑底座上散落的花瓣和吹来的树叶在石碑周围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像是一个被踩碎的花圈。支离破碎却显得很神奇,不知道是怎样形成的。

    我将后背贴在石碑上,上面的雨水很快渗透卫衣和里面的短袖,一阵凉意渐渐扩散开来。冰冷的雨水、冰冷的石碑,像极了人类对他们的态度。

    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乌云的天空,雨点不断倾泻下来。从我开始记事起,我就很喜欢雨,每当下起雨,我都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现在雨是钥匙,打开我记忆之门的唯一一把钥匙。

    噼啪。

    咔嚓。

    每次脑海里响起这些声音,一幕幕的画面就开始浮现,大部分都是关于那段已经快要被人类遗忘的记忆。

    该如何开始说起,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没有经历全部,也不认为能够讲得清。

    很确定的是,一切要从他们的出现开始。

    它们真正出现在人类的视线里用了数年,而他们消失在人类的视线里却只用了一个晚上。

    他们的消失如同出现一般,让人无法去深入探究。就仿佛历史上某个文明,昙花一现。

    他们出现时,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了恐惧也带来了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他们消失时,除了他们自己什么都没带走。

    那一夜的火,燃尽了一切;那一夜的雨,熄灭了火,也冲散了那短暂的记忆,散落到茫茫无尽的海底。

    你说过,只要是你所坚信的,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值得去相信。那么这次,我所坚信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实现了吗?

    雨,被风吹进了眼睛,模糊了视线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我多么希望即便是实现,也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在那个关键的时候。

    无法忘却的那个雨天,无法忘却的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

    想说出的话语还有很多停留在唇边,想传达的感情也不知你有没有感受到,你的名字我也只说过寥寥几次。

    风力变得强劲,吹落了头上连帽卫衣的帽子。见没有了遮挡,雨水也趁势顺着脖颈与衣服的间隙流向全身各处。全身很快就被雨淋得湿透,吸了水的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也淋得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一起,与那个雨夜的我如出一辙。

    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

    与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第一次让我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地活着。

    我用左手攥紧脖颈上的挂饰,任凭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再次见到你。

    就让那夜的雨继续下吧,那是我曾经真正活过的证明。

    在一片雨声中,耳边,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强行让自己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景象。

    想抹去眼上的雨水,睁开眼看个清楚,刚抬起的手却停了下来。

    一片朦胧的视线里,有个身影模模糊糊,两条像是马尾的头发在随风摇曳。

    到底是谁呢?

    我想,现在我的脸上,应该是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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