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在热和冷的体感中挣扎，他一会儿是在泛舟湖上的公子哥，一会儿是战场上杀敌的士兵，一会儿是被金人套上颈绳拴在马后拖拽的俘虏。

    他的心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拉紧，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朦朦胧胧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提到周明，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为了刺杀完颜兀被生生砍去脑袋，像一个破布一般被挂在金人营帐上，他死死抓住那个人，仿佛抓住了周明离去的背影。

    “别去，别去，你会死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主将，请让我带队去吧，我一定不辜负主将期望”，周明依旧是毅然决然的去了，走向他注定的结局。

    周崇在哭，在哭大魏孱弱的国运，在哭周家世代的忠心毁于一旦，在哭自己的无能懦弱。

    周崇细细密密的哭声吵醒了柳絮，她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两的人如今却展现了他所有的脆弱。她心有不忍，抓住了他不停颤动的手，轻声唱起阿娘教的歌谣“桥上微雨，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周崇皱起的眉头慢慢松了下来，此刻他就像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得到安慰般沉沉睡去。

    也许是柳絮的土方子起来作用，第二天周崇的烧就退了，人也渐渐清醒，当他看见自己面前的柳絮，乍一看只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不怕惹火上身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柳絮看着又恢复成目空一切的大少爷的周崇，顿时觉得昨天晚上梦中流泪的现在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柳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大少爷，我救了你，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这么质问我，是觉得我对你有所图吗？”

    周崇梗住，他如今确实一无所有了，别人救他应该是纯粹的善心之举，他有点惭愧，艰难地撑起身，说:“刚才我话说错了，对不住姑娘，感谢姑娘救命之恩”，说罢还正式的行了礼。

    柳絮自小就在村里长大，后来进了林府也不会有人真正的尊重一个小丫鬟，所以从来都是她给别人下跪行礼，从来不曾有人真正的给她行礼，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柳絮竟然有些无措。

    她忍住莫名的酸涩，匆匆放下手下的活计，转身去了别处。

    周崇略带疑惑地看着柳絮离去的背影，他总觉得这个女子很眼熟，而且能在如今的历城保全自身又救了他，实在是一个极为坚毅的女子。

    周崇想起他被俘虏后的场景，完颜把他像一条狗一样拖在马后，一圈又一圈的跑马，飞扬的尘土快把他的心都湮灭了，被打断腿，被折辱，亲眼看见周家人自戕，无数的士兵带着对他的误解走入黄泉，他恨，他痛，身体的苦难和心里的折磨，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心。

    周崇看向自己的左腿，被生生的打断，又没有接好，丑陋不堪，满是淤青伤口，周崇稍微的用力就忍不住叫出声。

    柳絮听到屋里的动静，赶忙去查看，发现周崇抱着腿，满脸汗水。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周家到底出什么事了？”柳絮有些急切的问。

    周崇听到周家的那一刻，过去的回忆和现在的屈辱一同向他袭来，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睁大了眼死死盯着柳絮，但是很快他压下了自己的情绪，现如今，这个女人对他很有用，他如今废人一个，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个女人，让她帮助他度过这番困境。

    “姑娘难道不知道周家的职责吗？作为守城军，金人自然对周家恨之入骨，他们折磨了我三天三夜，若不是看我只剩一口气，丢在了路边，幸得姑娘相救，恐怕早就和周家其他人一样早入轮回了”，周崇即使纨绔半生，但是世家子的风姿和仪态还在，从前柳絮看他对下人从来也不肯好好说话，如今端着倒也有几分气度。

    柳絮不由的在心里产生怜悯，她虽然只是个斗升小民，但是却知道保家卫国的军人最是辛苦，即使历城被破，但是也不怨那些普通军人。

    “原是如此，周公子是为了百姓，柳絮虽然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女子，但是也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一定会治好公子”，柳絮眼神坚定真挚的看着周崇。

    不一会儿，柳絮拿着野菜汤给周崇喝，一开始看着绿油油的野菜汤以为和往日吃的蔬菜一样，又加上滴水未进了那么多天，他不假思索的一饮而尽，然后骤然被苦涩味淹没，一下子就全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他眼角带着因为呕吐而带来的生理性红晕，再加上他皮肤光滑白嫩，头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一下子突然多了分媚感。

    柳絮还没来得及欣赏大少爷的风姿，一下子就心疼刚刚被浪费的那碗野菜汤，她上次出城带回的食物已经不多了，这次又念及他是个病人特意多煮了些，不想就这样被吐出来了，她当然知道野菜味涩难食，不过这已经是他能找到最好的东西了，她忍住心疼，皮笑肉不笑的说

    “大少爷这是野菜汤，难吃但是能活命，你不吃也没有别的吃，要吃山珍海味你自己去挣吧”

    周崇虽然此刻需要依附柳絮，但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天之骄子，柳絮的话简直又刺激到了他，他终于撕下了伪装，回到了柳絮在周府里见过的那种状态，冷漠，自私。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我可以许你黄金万两，许你想要的地位权力，我早晚有一天会重新把金人赶跑，成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你就不怕我报复你”，周崇撑起身子，虽然身体虚弱，但是还是直视柳絮眼睛，他在做博弈，既然已经撕破脸就必须让柳絮臣服他，可是没想到他的这番恩威并施在柳絮眼里不过是一个人忘恩负义，想杀了她。

    此刻，屋内的二人，没有地位的差距，没有力量的悬殊，两人一同坐在牌桌上，柳絮甚至处境比他好点，至少她还可以求生，但是周崇若是离了柳絮就必死无疑。

    柳絮被欺压了半辈子，一时之间，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子里，以前在林府她不敢反抗，因为秦嬷嬷可以轻而易举把她发卖，在周府谨小慎微，是因为她不敢得罪那些人，那些人可能关系着她的饭碗，周崇也不止一次的侮辱过她。

    “啪”，一个巴掌落到了周崇脸上，他足足愣了十秒，他转过头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他不可置信，从小从来都没有人打过他，甚至大声训斥都没有，他死死的盯着柳絮，攥紧拳头，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

    反观柳絮，她一时间竟然吓的呆住了，她看着自己比脑子还快的手，一时间无穷的悔意涌上心头，她不敢相信她真的打了少爷，她的心脏一下子跳的好快好快，她此刻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