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路

    *

    “宫门于我有恩,无锋于我有仇。”

    记忆是堵无形的墙,困在其中的人很难寻找得到门户,也看不到敲门的人。

    时常困顿其中,已无法倒推现实的经历,犹如置身于无边际的涟漪之中,依其波纹而旋绕、扩散,却不能分辨身在何处湖泊。

    然而人若没有过去或痛苦或欢乐的记忆,又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

    若是有人问起孺因是否愿意忘却灭门之痛,她定会答不愿。

    并非全是为了什么父母亲情。

    人对于自己最早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的?三岁?五岁?或是更早之前?

    她不是被薛家喜爱的孩子。

    是以作为薛家覆水的日子十分单调,每日清晨醒来,吃早膳,跟着侍女读书认字,吃午饭,跟着侍女认字读书,吃晚饭,自己看书发呆玩玩具。

    从叙述中可以得见,这里面没有父亲的身影,也没有母亲的身影。

    她的母亲是厌弃她的,或许也厌弃她的父亲,所以才独居一处,不见他们任何人。

    父亲不曾在衣食上亏待过她,也不制止她学习文赋武艺,但除此之外,他也不再给她更多了。

    很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从泥土中自生滋长起来的,或是像天上的浮云,眨眼间便出现在此世了。

    直到侍女告诉她,每个人都有父母,她不是从土里钻出来也不是忽然出现的,是父亲母亲孕育了她的生命。

    一种名为“爱”的情绪忽然降临在她幼小的身体里,她第一次请求想见见自己的父母。

    侍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于是她说算了吧。

    她不想看她为难。

    侍女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惜路。

    惜路早上会很温柔的叫醒她,给她穿好看的衣服,梳好看的头发,会教她识字,给她念书。

    会在她问出什么是“花”之时指着窗外绽放的桃说,这就是花。

    也会在她问出“爹娘为什么不来看我”之时,怜惜地抚摸她的发,告诉她,他们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是惜路教会她,爱是无时无刻的想要亲近,是一想到对方不在这个世上了,就会难过得想要哭泣。

    那么,她应当是爱着惜路的。

    正如她也爱着她一样。

    梦境中的面容已经看不清楚。

    黏糊糊的血迹从眉梢落到眼睫上。

    “小姐。”

    惜路贴着她的脸颊,散乱的长发垂落在胸前。临到死时,她的声音依然如往日一般温和柔软,染着春天所有明媚的色彩。

    “覆水小姐,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

    冰凉的触感在脸上轻轻划过,意识还未回笼,眼睛先一步捕捉到近在咫尺的手。

    “尚角哥哥?”

    手的主人身形挺拔劲瘦,眼眸漆黑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薄没什么血色。

    青年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将手收回,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捏起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好像这样就可以抹除掉指尖残留的湿意。

    “……要不要先喝点水?”他的声音比平时要轻一些。

    孺因摇摇头,恍惚好像回到了少年时期,刚到角宫时,每晚难以入睡,被已经要被她称作是哥哥的人发现,他就这样守在她窗前。

    “抱歉,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想到走近之后却听到了隐约的啜泣声,于是才推门进来查看。

    端坐在床前的青年束着长长的墨发,抹额下的眼低低垂落,并不直视只身着白色寝衣的她。

    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受控制,孺因很轻快地笑了一下,“感觉好像回到了好几年前一样。”

    他也想起了那时的光景,硬朗的线条柔和下来,也跟着笑了一下。

    “郑家的事怎么样了呢?”

    孺因问。

    谈起正事,宫尚角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郁气却无法吐出,“我到时已人去楼空,想来一开始就是做好的局。”

    “为了把郑南衣送进来?”

    “或许也不止。”

    孺因垂眸,又缓缓抬眼直视过去,“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他们许还抱有将你引离宫门的想法,为的就是对老执刃和少主下手,或许让宫子羽继位,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她正在看他。

    清透的双眼就如同星月的辉光落到地面,清泠泠地笼罩在他的身上。

    “尚角哥哥?”

    意识到自己走神,他罕见地有些无措,心有狼狈的移开目光,视线随意放到一旁绣了三足金乌的屏风上。

    金乌栩栩如生,放佛下一刻即将振翅高飞。

    “无锋针对宫门的围剿已经开始,我们也需做些准备了。”

    孺因没在意他先前的走神,只答应说“好”。

    等青年离去之后,她横竖再难入睡,点了灯,从高置衣柜上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漆黑的木匣。

    匣中躺着一把剑,不宽不窄,修长挺拔,剑身不似寻常剑般锋锐寒戾,而是内敛的圆润,乍一看,剑身泛着青石一样温润细腻的玉色。

    这曾是她的佩剑。

    也曾是她父亲薛令仪的佩剑。

    孺因已有四年没有握起它。

    *

    未被烧灼的残余药枝被交给只是路过却被临时抓为劳工的月公子。

    青年半侧的脸有着俊秀的脸廓,长而密的睫毛半垂,遮住一双冷淡沉静的眸子,如同明月映在溪水上的一帘剪影。

    “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是否可以离开了?”

    他的声音也很冷淡,像融雪的河流。

    孺因松口,“有劳。”

    待他离开后,一身女侍卫打扮的作舟抱着刀吐槽,“对着我们小姐还装。”

    孺因见一向看脸的贴身玉侍反常的对月公子不假辞色,略微感到一点好笑,“他怎么你了?”

    “没什么,就是不喜欢他的态度。”

    孺因没觉得月公子态度哪里不对,思绪集中到百草萃药材被换一事上。

    “即刻将负责药材进出的管事和下人都捉拿起来,审问无误后再行释放安抚。”

    作舟肃容,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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