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

    远徵向她坦白,自己早已知晓今夜的布局,但他陪同她去找执刃完全是出于本心,并非是为了今夜捉拿刺客一事。

    孺因点头说她知道的,温柔的笑意安抚住了少年有些忐忑的心绪。

    “好了,我到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角宫。

    “你明日应当要审问今夜捉拿的那个刺客,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点头,“嗯,我去看过尚角哥哥就回去。”

    夜色渐浓,廊上昏黄的灯映不出人真实的脸色,所以他瞧不出面前的人骤然苍白下来的面容,带着即将见到喜爱的兄长的期待与她告别。

    等他走出视线之后,原先好好站立着的人忽然扶着柱子伏下身子,光洁的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伴随着不畅的微微喘息。

    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迈开步子,缓慢的朝寝间走去。

    作舟远远瞧见她的不对劲,惊得将自己手中的药碗随手往路过的侍女手里一塞,跑过来扶她。

    “小姐!”

    触手是冰凉濡湿的一片,她整个人已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一般,撑着嘱咐作舟勿要告知那兄弟二人之后,虚脱地倒在作舟身上。

    作舟咬了咬牙,终究选择听从,并吩咐围过来的侍女们下去准备舒缓经脉的药汤,而后将孺因送回房间。

    侵骨的寒气蔓绕身遭,经脉鼓胀,越压制越疼得厉害,孺因只能放任寒气在其中游走乱窜。

    等整个人都泡进了温热的药汤之中,蚀骨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也只不过是皮毛之用。

    作舟担心,再来察看时,人已昏了过去。

    *

    最起初,梦中看到的只是一片剪影。

    随着廊檐下的竹帘难得被卷起,她瞥见青黑秀丽的发丝如海藻一般,勾着妩媚又清冷的弧度。

    那是她第一次翻墙去见母亲。

    此后开始常常翻墙。

    父亲对此似乎乐见其成,甚至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吩咐人在墙外置了一架梯子。

    “我为何不能见母亲?”她问。

    母子亲缘很奇怪,一个从出生起就被抱离母亲身边的孩子,孤孤独独生长到了五岁,也天然对母亲抱有赤忱的向往和爱意。

    “不是不能去,是她不想见我,自然也不愿见你。”

    她尚且稚幼,不懂父亲难言的叹息,继续固执的翻墙偷看。

    有一日大胆跳进了院中,刚落地抬头,便瞧见卷起的竹帘后面的女人。

    她也终于得见她的模样。

    与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女人面色苍白似暮雪,垂落的青发如同孔雀开出的屏,眉眼轮廓深邃,面庞也不若想象中柔和,反而线条透出刀削般的凌厉。

    和她并不相像,但很美,非常美。

    “你是谁?”

    微哑的嗓音冷淡而厌腻,女人看过来的眼瞳是深海一般的蓝,明明她没有见过游记手札里记载的吞鲸之海,却下意识觉得就是这样的颜色。

    她愣神许久,反应过来这是“母亲”在与她搭话后,颇有些紧张地捏住了衣角,“我……我叫覆水。”

    “母亲”皱了一下眉头,厌倦地撇开了视线。

    于是她便感知到,母亲并不喜欢她。

    “……真可怜啊。”将她送出院落的侍女轻声呢喃道。

    刺痛了她的耳朵。

    *

    彻底醒来时,疼痛已经消失不见,身上除了疲惫还是疲惫。

    她缓缓撑着身体坐起来,屏风外的人听见衣料被角摩擦的声音,纷纷起身走了进来。

    “姐姐!”

    打头的少年几步跨过来,帮她把引枕竖起,方便她靠得舒服些。

    落后的人站在屏风旁,正好挡住了一束斜射进来的雾色天光。

    青年脸廓凌厉漂亮,唇色极淡,淡得更衬出薄薄的唇线,稍稍抿起一些,便显得整张脸越发不近人情,墨凝山水似的眉眼间,隐约透露出几许巍峨凛然的冷峻。

    宫尚角视线落到半坐起的人身上。

    如墨的青丝垂在身后,眼底还泛着微红,脸色却苍白如纸,浑身上下透着一丝病恹恹的死气。

    死气。

    背在身后的手忽而死死攥紧,指尖用力到泛白。

    很多时候他刻意不去想,但不代表真实就不存在了。

    孺因反应了一会儿,才逐渐从纷乱的梦绪中抽离,看向两人。

    “阿徵,尚角哥哥。”

    兄弟二人如出一辙的皱着眉头,显然对她隐瞒的行为十分的不悦。

    “孺因姐姐,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我和哥哥都很担心你。”

    孺因点头,有些愧疚,又很暖和。

    她此刻是被人给予了很多很多关爱的人了。

    “对不起。”

    孺因诚挚地道歉,并保证日后若有不舒服一定告知,这事才算揭过。

    医师细细把完脉,沉思片刻才斟酌着开口,说小姐经脉堵塞之象愈渐加重,然而生机却未有减损,除了每月此时会痛苦些,倒无甚大碍。

    刚言罢,医师便感到自己被一道锐利的目光锁住,只觉得靠在一旁的徵公子眼睛像淬了毒一样,令人不敢直视。

    “无甚大碍?要不要我将你这把老骨头打断,让你尝尝其中痛苦,还敢说无甚大碍吗?蠢东西。”

    平日里也不是没被徵公子骂过,但也没人教他怎么习惯呀。

    医师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把头埋得更低。

    “远徵。”

    出声制止的不是孺因,而是宫尚角。

    他看了也想开口的孺因一眼,问医师,“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

    角公子虽态度和缓,但眼神也颇具压迫力,医师只能绞尽脑汁在记忆中搜寻药方。

    “老朽曾在青州雪药谷住过一段日子,于藏书楼中的一本药典古籍上见过一个丹方,名叫舒延,兴许能缓解小姐的淤堵之症。只是其中一味药已经在世间销声匿迹了,是以迟迟研制不出……”

    宫远徵神色一肃,直起身子,想骂他为何不早说,想了想又忍住了,“丹方在哪儿?我去看看。”

    “徵公子随老朽来。”

    他们离开后,屋里就只剩下了两人。

    玄色的衣氅一撩,挺拔的青年在榻前不远处坐下。

    他的眉仍是皱着的,双眼低垂,开口时声音带着令人难以察觉的艰涩。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孺因侧着身,倚趴在榻前的窗台上,眸光轻飘没有落点。

    “大约是……两年吧。”

    嗓子有些发紧,向来杀伐决断的角公子眼眶染上些微的红,搭在膝上的双手蜷缩成拳,心里竟开始厌憎自己。

    “我的错,若非我的疏忽……”

    “尚角哥哥。”

    “……不是你的过错。”

    她抬起脸,白皙的双颊神情持重,不笑的时候,她清淡得就像天边将要逸散的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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