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天忽降落大雪,鹅毛纷飞,只一夜便封住了通往盛京的路。

    子时末,流香屋里晃晃亮起了光。

    原是北风呼啸,大雪压折了树枝,好家伙,将流香房里的窗纸捅了恁么大一个洞。

    屋里的炭火又燃尽了,冷风飕飕的,吸进鼻子的气儿都是刺啦啦的,仅被子下余温尚存,四下里冰窖似的。

    昨个二更时候,一个小丫头子来她屋里送了些木炭,说“这边的灶崩开了,烧不了水了,用这些碎炭先糊弄一宿,等明儿请人修了再烧炕。”流香以为靠些碎炭怎么也能勉强熬些时候,不想离天亮还远呢,炭火就燃了个精光。

    流香咳嗽着压了压后脖处的被,团成个团儿,心想等熬过这宿,明个再怎么着也得悄悄跟张管事要些好炭烧烧。

    茅山这边儿的寒冬是真冷啊,盛京那边儿府里炭火充足,又是跟在小姐身边儿伺候,倒没觉得有多冷,可是现在···

    流香实在受不住冷,拉被子裹在身上坐起来,那漏洞的风好巧不巧的吹了她一脸,好似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底,通身打噤。

    她哆哆嗦嗦将压被的棉袄裹上身,顺势蒙着被子穿上鞋溜下床去。

    这屋是真待不下去了,快要冻死人了。

    隔壁是扶柳的屋,今宿和她挤一挤睡罢。

    她除去门栓拉开门扇,槛外头积了尺来厚的雪,呼呼的大风席卷着冰碴子噗噗一阵拍打。

    流香赶紧合上木门,跺跺脚哈哈气,忙脱鞋窜上炕去,裹紧被子,伸着手在案前蹭蹭油灯上的薄温,这才缓了过来。

    该怎么办呢?

    雪大封了门,屋里又漏风,仅靠着她这双粗布破鞋,趟着尺来深的雪走到隔壁,还不得冻出个好歹?

    算了,凑合着住吧。等捱过了今晚,天一亮就去求钱妈,钱妈那么疼她,绝不会亏待她的。

    流香合上眼,脑子里依稀浮现出她小时候生辰那天的画片,一群漂亮的小姐姐围着她转呀转,左一句香小姐,右一句香小姐,个个叫的是那样的亲,个个叫的是那样的甜。

    真好啊。

    她将被子往领口里掖了掖,睡也睡不着,还困,就吸了吸鼻子并长长呼出一口白气,以此消磨时光。

    流香原姓陆,曾经是官家女,后来和蔼的奶奶去了,她就被变卖了,至于爹娘是谁?住在什么地方?她早忘八春儿了。

    好在买她回来的俞家人对她不错,尤其是贴身伺候俞大奶奶的钱妈,更是没得说,把流香当亲人一般照顾,甚至比亲人还亲。

    她缩进了被里,眼睛一片模糊,鼻子酸酸的,外边儿风也停止呼啸了,一切都显得静谧起来。

    忽然,她猛想起门忘插了,女孩子的房间夜里不插门像什么话?

    正当流香百不情愿挪动身子穿鞋之时,门外咯吱咯吱响起了踏雪的脚步声。

    “谁啊?”莫不是男子?

    “我,你钱妈,我看你屋里的灯还亮着,预不当过来瞧瞧。”

    流香松了口气“钱妈,您进来吧,门儿没锁。”

    流香招呼钱妈进门,钱妈推门进来,放下行灯,合上门,转身走到床边。

    钱妈是俞家老人儿了,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三十来年,老太太殁了有两年多将近三年了,现在大奶奶身边伺候着,虽年近六旬,做事却比一般粗使丫头利索,圆圆的脸,慈眉善目的,干事也稳妥,平日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颇受人敬重。

    她见炭盆灭了,屋里冷得跟什么似的,竟像是自己亲孙女受了冻,又是委屈又是爱不迭,摩着眼泪摸上炕“怎么就冷成这样了?是不是舍不得烧炭?怎么炕也这么冰凉?”

    流香也蔫儿势的嘟嘟着嘴,扭头看看窗,看看炭盆“不是舍不得,昨儿烧炕的灶崩了,翠儿送我些碎炭让我将就一晚,这窗子呢是刚才被树上的枝子给捅破的。”

    钱妈本来不胖,一身厚重的棉衣将她衬得体态浑圆,冷风掃气儿的,她倒先脱了外套披在流香身上。

    “你等着,我去跟张管事儿的再要些炭来,总不能就这么冷着。”

    大半夜的钱妈就这么风风火火的去,流香拦也不住,看着她提灯去了。

    不一时,钱妈嘴里嘀嘀咕咕提来一竹篓子好炭,腿脚沾了好些雪。

    推门进来见流香已经歪脖子睡着了,钱妈笑也不是心疼也不是,低头心想:这丫头没一刻叫人安生的。

    “大冷天这么冻着自己,也不知道去要好炭,偏给她什么她就受用什么,你说傻不傻?”

    “那个老张也是头倔驴,拿篓子救命炭他还非得请示主子,不然不批,不就用几块破炭?跟我磨叨什么?”

    “要不是大人被奸人所害,我们香儿小姐还能在这儿受这罪?真是。”

    嘴里嘀咕着,眼眶红了一圈。

    想当年陆家满门遭殃,刑场断头者无数,血流成河,场面何其惨烈。

    若非香儿小姐寄养在远离京城的姜家,有姜老太太极力护着,怕是流香早已不在世上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落得个被姜家人变卖为奴的下场,那时她还恁么小。

    钱妈来到床前,心疼得摩挲流香的头“好好睡吧小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扶着流香的肩将流香慢慢躺倒在炕上,掖严实被。

    流香折腾许久累着了,这下怎么动她也不能醒了。

    钱妈重新生起炭火,屋子里渐渐温暖起来。

    她又到小厨房熬了些浆糊,途中悄悄进到库房登记了两张窗纸,自己个儿爬着梯子将窗子补好,这才掩上了屋门。

    天一亮,雪停了,俞家大奶奶吩咐家里的仆从,除了贴身服侍的,不分男女老少都去那山里打柴来,以备不时之需。

    天头阴沉沉的,似乎还憋着一场大雪未下。

    睡了一觉,流香觉得身体不恁么沉了,脸都没洗就穿戴好棉衣护具,与扶柳相携,背着柴篓子,跟在那些上山打柴的老手后面向着山路进发。

    钱妈担心流香的身体,特地从大奶奶房里跑出来送行。她从怀里取出包了两块须糕的油纸包塞进流香手里,再三嘱咐流香“路上小心点儿,能偷个闲儿就歇,别忒实诚的干。”

    流香听话点点头“钱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扶柳也是,我们都能平安的回来。”

    钱妈看一眼扶柳,唠叨句“你也是,别总冒冒失失的,好好照顾自己。”

    扶柳“嗳”了声,讪讪着拉了拉流香的手,二人跟上前去。

    一行人走得远了,后面忽地传来钱妈的喊声“悠着点儿干,别累着自己,啊!”

    流香笑着回身招手“诶!知道啦~您回去吧。”

    一旁的扶柳真有点儿羡慕了“钱妈就知道惯着你。”

    流香将须糕塞进怀中的口袋里,拍了拍“嘿嘿,谁叫我讨人稀罕呢?”

    “嘁,瞧你那得意样儿。”

    走在前面的马夫家的刘二德,小名二德子的忽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嘀咕什么呢?还不快点儿跟上来?”

    扶柳好气不歹呛呛他“知道啦,你催什么催?小心我踢你!”

    “呕呦,我好怕怕呀,哈哈哈……”

    其他人听了也都哈哈大笑,就扶柳狠狠地瞪他。

    其实二德子打小儿就喜欢扶柳,这是大家谁都知道的秘密,就二德子以为没人知晓他心思,他还傻嘿嘿了好一会儿,时不时伸手挠挠后脑勺,每走三两步就回一次头,心里总牵挂着后边儿,生怕扶柳跟丢了他再也找不着了。

    众人稀稀拉拉登上崎岖不平的山路,路上积雪又很厚,每走一步,脚底板便打个滑,要想上山,四肢并用的同时还得维持身体平衡,一个个都背着重物,不多时流香就喘上了,呼哧呼哧的。

    扶柳瞧着她不顶用连连啧道“你呀你,当真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累成这样,我也不指望你砍树枝背柴火了,要不你现在回去陪咱小姐读书写字去?”

    流香站住了脚,停下来喘了喘气“你可别侃我,哈啊,我跟你说,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我也想在暖和的炉子旁边儿识字读书啊,可我又不是咱们小姐,哪有那么多钱请先生去?唉呀,读书写字我是指望不上了,这打柴的粗活我偏使得,就是没姐姐你岁数大,好歹也比你妹子我多吃几年的粮,多长几斤的肉,我要是你那个年纪,指不定谁取笑谁呢?”

    扶柳指着她咂咂嘴“啊呦喂,都让你说喽,你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忽地里山下不远处传来男人洪钟一般浑厚嗓音“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既为人臣,当一心为主,匡扶社稷……”打断了流香和扶柳的对话。

    不明朝滕景二十一年,奸佞当道,穷兵黩武,朝廷下旨:···征西大将军英凡领兵部尚书事···副将迟羽擢升护国将军···将三十万大军征讨西阗···。

    英凡奉旨亲征前夕正护送家眷前往盛京安置,只是大雪封山阻碍了前往盛京的官道,无奈之下英凡只得将妻小托付现在茅山老家守孝的俞大人代为护送。

    俞韦向英凡施礼道“大人放心,下官当竭尽全力护县主小姐们周全。”

    英凡感激不尽,还礼道“有劳俞大人了。”

    “大人且放心去罢,余下事宜下官自有主意。”

    边疆战事吃紧,容不得英凡犹豫,他虽有万千不舍,但还是留下进京车仗,独身提槊纵宝马驰骋而去。

    流香实在累的不行,心道:大雪地里,这儿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得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干活才有力气。

    刚听见山下有什么人说话,出于好奇,她趁扶柳和其他人不注意偷偷溜下山腰,悄然藏身进一个小山坳里,掏出护心口袋里的须糕,打算一边听热闹一边进食。

    不想一匹彪硕棕马突然从她头之上飞跃而过,吓得她一个踉跄摔将出去,滚了一身冰凉,钱妈给她包的须糕刚好掉进马蹄踏过的脏雪里沾了泥。

    “哎呦!我的糕!”

    俞韦以及他在山壑两旁埋伏的十余个刀斧手均是一惊。

    “谁!?”俞韦大呼,他那暴跳的急脾气瞬间涌上心头。

    若是密谋被英凡识破,他与中书令许大人都难逃一死,无论如何暗杀绝对不能失败。

    “出来!”俞韦硬着头皮,以为英凡已经觉察出自己密谋并躲在暗处盯梢,没想到从山坳后出来的竟是自家的女婢流香。

    那流香是罪臣陆瑾年的遗孤,俞韦是知道的,不过是碍于姜家面上料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暂且收她为婢,这流香二字还是他亲自取的,如今偏被她撞见了,如何是好?

    流香扔了脏掉的须糕,颤颤巍巍的走过去,嘭的双膝跪在雪地里磕头谢罪。

    “老爷,奴婢并非有意偷听,奴婢知错了,求老爷开恩饶了奴婢。”

    这该死的臭丫头!险些坏了大事!俞韦恨不得立马扒了流香的皮丢了喂野狗!可是县主在场,总不能当着县主的面处死这丫头。

    此刻他只能忍着气,将怒火嚼碎了再咽回自己肚子里。

    “你!先起来吧,这荒郊野岭的,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每一个字都几乎是从牙缝子里挤出来的。

    流香知道自己又惹老爷不开心了,便嘴不听使唤的哆嗦着回“打、打、打打打柴”,伸手指了指山后那个方位。

    “打柴?那你还不快去?”

    “是、是!”流香连连磕头,起身往山上跑,边跑便栽跟头。

    篷车里的小孩儿听外面动静觉着有趣,便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他见跑走的流香走几步栽几个跟头,深色的粗布衣裳裹满了雪,比个雪人差不离,头发乱糟糟像炸开的鸡窝,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咯咯叽叽声不断。

    县主轻咳,笑声方止住。

    “阙儿不得无礼。”

    小孩放下帘子,恭恭敬敬坐回原处。

    车仗一侍卫忽问“俞大人,落脚之处何在?”

    俞韦这才忙不迭的领着车仗折回山庄安置,暗杀之事暂且搁置。

    庄上一切都安排妥善,俞韦再无需再忍怒气冲冲地回至正房屋里与妻提及流香这事儿。

    “流香那丫头是留不得了。”

    江袖荷是个守本分的女人。

    既然老爷说留不得,那便不留,旁的她本该只字不提,只是流香这丫头她还挺喜欢的,不免好奇该怎么处置。

    她问“老爷想怎么办她?”

    俞韦捻捻山羊胡,寻思了片刻,转身坐在榻上“她原是陆氏遗孤、戴罪之身,处死她算便宜了,……不成、不成,毕竟是看在姜家的面上,不如将她卖去江南,对!就这么办,让她远离盛京,要多远有多远。”

    江袖荷奉上热茶以驱寒气,她忽然想到个法子,道“老爷总是要送走流香的,既是卖到江南,不如送去我娘家。这一来,流香是我看着长大的,多少有些感情在,这二来,姜家老太太若是还在,铁定看不得流香被卖到不知什么的地方受罪去。”

    俞韦砰的放下茶杯,厉声哼道“送去你娘家享福么?”

    江袖荷故作娇态,倚着夫君缠着他臂膊,胶漆漆说“夫君还怕一个小婢子不成?该她做的她一样也少不了,何来享福?况且这丫头身份特殊,将她放在着眼处,才能防事儿。”

    俞韦终是赢不过江袖荷的软磨硬泡,耳鬓厮磨,勉勉强强的就这么着了。

    门外钱妈听了主子们的话心惊肉跳,端着果盘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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