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恣朝暮的守护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时间从初秋转为初冬,连本足够保暖的司命服制,都必须姜寐裹上一层锦衣披风,才能每日温暖地抵达宗祠。

    比干比姜寐想象得,更博学;司命一职也比姜寐想得,更有难度。

    姐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闻仲的鼓气也不是空穴来风。

    这几月,姜寐几乎就是寿阁与宗祠两点一线,偶尔回回邓婵玉送来的信,偶尔还要为了比干布置下的星学作业熬夜看星星,只能困得在宗祠直接躺下。连姜氏都心疼地来宗祠外给姜寐亲手送了吃食,却看到了叫她心疼的样子。

    “你已经两日没有回去了,就算好学,也不能这样。”

    姜氏心疼地伸手抚过少女没怎么整理过的发冠和发丝,看着头上发冠和饰品都是前天自己给她带上的形制,姜氏了然,自家妹妹,肯定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生活问题。

    宗祠是不许无关之人随意进入的,所以哪怕她身为王子妃,都只能在门口和她的妹妹相见,更罔论送个专门伺候妹妹的仆从进去,一切都只能靠姜寐自己。

    姜氏越想,越气,估摸着是孕期越久,脾气越大的关系,竟差一点儿哭了出来。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了,带回去洗澡休息!”

    自家的妹妹,从小就有仆从服侍,哪里又吃过这种享乐以外的苦。

    姜寐一听,正掩面往自己嘴巴里塞果脯的动作就是一僵,也不管自己被撑得鼓鼓的嘴,家连连摆手,顺便还护了护姐姐越发大的肚子---

    【别啊。】她忙在姐姐手上比划:【还有三个卦没卜呢。】

    然而自家姐姐不听,拉起她就往外走:“随我先回去整理一番。”

    最后姜寐只好讨饶,千答应万保证自己晚上一定回去,姜氏才没好气地留下了几个仆从在宗祠门口等她,而姜寐直到自家那身怀六甲的姐姐走得望不到影了,才放心回了宗祠。

    这样子,也倏忽叫姜寐想起昨晚梦里的杨戬。

    那时她在梦境里也只顾着看天上的星位排列,似乎也叫杨戬好一阵没话讲... ...但少年似乎并不生气,反就在她身边躺下,陪她一道看星星,顺便还默默纠正了她搞错的星位。

    颇有种,在他身边就是不一样的感觉。

    既妥帖,又自在,还不嫌弃她没整理头发。

    可也正是这样夜以继日的教习,叫姜寐咬着牙背会了不止一本史说,也学会了不止一种祭祀方式的导引礼法,几乎是将她整个贵族子女的习性,转变为求学的刻苦模样。

    ... ...

    虽同二王子妃殿下有过约定,允许其胞妹每日回寿阁休息娱乐,但少女经常铆足了劲,连半夜都在宗祠内拿着龟甲作卜。

    ‘天生天长的体质,自然不同他这后天习成的,应当能在此道上更如鱼得水。’比干一开始的想法确实是这样的,可现在,姜寐却让比干觉得她这个弟子,真是与寻常贵族更不同些。

    更倔强,更不服输,也更天赋异禀。

    多年的大商大司命,就眼睁睁看着姜寐从一个贵族少女的礼仪习惯,转变为在宗祠前都挑不出错处的司命礼数。她先前是是高贵傲然的天生贵胄,现在却已有了朝天祭祀的祭司气质,常人要花多年的功夫,被姜寐用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全数补齐。

    可随着姜寐从理论史说中跳出,开始亲手随他研习卦术,比干还是觉察到了少女这般好学的最终动机---

    【师父?】

    【我究竟什么时候能说话?】

    姜寐在说出今日最后一道龟甲上的纹路含义后,终于看向比干,写出了自己这些天来的疑问。

    就像刚刚姐姐说的那样,已经三个月了,她几乎学会了全部比干布置给她的作业,闭着眼就能背出她们大商的历史。可比干最开始说的那句‘哑症,就是未经修炼,且心性欠佳,而造成的口窍不通’,却始终得不到其解法。

    望着女孩逐渐长高,逐渐长大的姿态,比干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向她揭露了他们这种修炼体质的劣势所在。

    “七窍玲珑心,不好修炼。”老人的话里似乎含着劝退:“其实你不修炼,以这身本事和天赋,也可成为大商的大司命,一生安稳。”

    【但是,她是想说话的。】

    【她想和姐姐哥哥说话,想唤一声父亲,还想和杨戬聊天。】

    【... ...她更不想自己的小外甥一出生,就被别人说,自己的小阿姨是个哑巴。】

    姜寐不解,透亮的眼眸全是坚持。

    眼看着少女全是不服输的神情,比干这才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之前我与你说,七窍玲珑心的好处与天赋不少。但若要大成,却也难得困苦... ...首先,你需要在开启修炼之后身心通明,不可生妄念,不可言妄语,且要历经七窍满七年,七窍空七年的劫难,才能修炼大成,证得一身通天气运,护佑众生。”

    “你不如先去和王子妃商量,如果真的准备好了,再来寻我。”

    姜寐耐心听着这些比干之前没有告诉过她的话,虽然想大骂诈骗,但到底还是没得骂。

    少女跽坐的时候已然能够收敛不少傲气,可比干的话,还是叫她一阵恍惚。深邃精致的眉眼一旦失去表情,就会冷清得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女一般。

    ... ...冷静下来。

    也就是说,七窍玲珑心大成,需要保持善良,不能说谎。

    在修炼之初,她确实会七窍通明,恢复能说话的能力;但是在后面七年,她却会和比干师父所说的一样,七窍皆散,不仅哑,还聋,还瞎,还闻不到花香,尝不出味道。

    ... ...

    也就是说,她会,成为一个废人,吃不出姐姐做的饭菜,听不到哥哥的唠叨,看不到杨戬他们的模样。

    ... ...

    这说说是天生的祥瑞之体,但现在听来,让姜寐竟升起一种苦难的感觉。

    ... ...

    比干颤颤地起身,打算将主祠留给姜寐一人。

    可当比干到大门外时,却忽有所感回首望去。

    只看到姜寐用那双对龟甲而言过小的手,一人拿起了龟甲。小小的少司命,乌发如瀑,白衣胜雪,气质高洁,孤零零地坐在火堆旁,唯有满屋的祠位和渺小的烛火陪伴着她,照着她将龟甲置于额前、唇前、胸前,再昂首高举,将龟甲高高置向天际,似乎在向上苍要一个自己回答不出的答案,要一个无法决断的决定---

    这是祭祀占卜之人都熟悉的手势,比干自然清楚姜寐想做什么,虽有所察觉,但亦未曾制止。

    这也是姜寐第一次在没有比干带领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场占卜。

    但他知道,自己天赋异禀的小徒弟,已经有这个本事为这天下的任何一个苍生占卜,但也永远无法占卜到属于他们这样,司人命,祭天运之人的命理。

    “司命不可占卜自己的寿数,只将余生奉予天命与上苍。”

    这也是比干教诲给姜寐的第一句话,是他要她记清楚的最开始。

    直到龟甲之上裂纹弥漫的声音,逐渐扩散... ...先是纤细如微,再是道道明晰,最后铮铮碎裂。

    门口等着自家徒弟的比干才下意识地回过身,他听过太多龟甲的结果,听辨出这种声音的纹路和命数自然不是难事,只蹙眉,直直望向那块龟甲---

    “谁的卦?!”

    也就是在看到那龟甲上的命数时,姜寐才捡拾起龟甲,立刻起身。

    【假的吧?】

    【是她学艺不精吧?】

    ... ...

    少女拖着曳地的白袍,惨白着一张本就冷清的脸,朝宗祠外跑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仓皇,连比干都抓不住她的衣角,似乎她和那飞扬的衣角都打定了主意一般,要为那种命数的人,做一个不想后退的决定。

    那种决心,比干拦不住,就好像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徒弟,先他一步,主动踏进了无可躲避的命数里。

    这一晚,姜氏在寿阁里等了姜寐许久,直到月明星稀,饭菜热了两次,自家的妹妹才带着似乎清减许多的笑意踏着步子从门口迈入。

    她同白天看起来似乎失了稚气,一双眼眸直直地看着自家姐姐,一直到轻轻扑进姐姐怀里,都久久没有放开。

    姜氏感到怀里越来越紧,才伸手回抱住妹妹:“好啦,是想姐姐了,嗯?”

    少女的脑袋在怀里拱了拱,以作应答。

    黏糊糊的样子,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女的小时候,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情,就躲进姐姐的怀里。以母亲去世那次尤甚,姐姐抱了她一天,那时候她小小的,但姐姐的怀抱却暖暖的,抱着姐姐,就像抱住了当时的整个世界。

    【但... ...现在也一样。】

    现在的姐姐,也是姜寐的整个世界。

    “让你好好休息休息,总不听。”自家妹妹的心思到底全闷在怀里,没叫姜氏有所察觉,她只觉得姜寐是想极了她,这便伸手刮了刮自家妹妹的鼻子:“自婵玉她们走后,你每次一累就只会找姐姐,也不去认识些新玩伴,真是小孩子。”

    【我已经不小了。】姜寐有点无奈地抬起头,伸手抓住自家姐姐刮弄自己鼻子的手,就写道---

    【我已经不小了,我也有玩伴!】

    “你行走上职都在商王宫和宗祠,哪来的玩伴?”姜氏等姜寐写完,只当做妹妹在嘴硬,笑着反问。

    【我有的,他懂很多道理,也愿意陪我看星星。】姜寐边写,边想起每晚都陪伴自己的杨戬。

    “噢,在何处?”

    【不在这处。】

    虽是调侃,但姜氏也生起了一些好奇,想听姜寐继续编:“那你们如何玩?”

    说起这个,姜寐就来劲了,她对自己的亲姐姐,自然没有什么隐瞒,因此虽然知道姐姐像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但依旧双手合拢放在脸侧,做了个闭上眼睛歪脑袋的姿势。

    【我们经常见面的,靠做梦。】

    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脸温柔笑意,却若有所思的姐姐。

    “说来,我近日也做了个梦。”

    曾经梦中那恍如仙人的少年,和近日梦中的玄鸟似乎交替浮现,但到底,姜氏还是提及了后者:“我昨晚梦见玄鸟入怀,那样一只青色的,矫健的玄鸟,涌入我怀,似乎是个很好的兆头。”

    孕中的女子美目更加柔和,抚摸自己肚子的时候,眼怀依恋与爱意,和曾经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一模一样,姜寐不由也看向姐姐的肚子,伸手轻轻一触,似乎难以置信里面竟孕育了一个生灵。

    可正在她愣神之时,她手下的肚子骤然传来一鼓,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姜寐吓得缩回了手。

    【这肚子会动!】

    姜寐一脸的惊恐,居然叫自家姐姐忍俊不禁起来。

    “这便是你的小外甥了。”姜氏只把自家妹妹的手,再次拉回了原处,引她细细感受:“他感受到了你,他喜欢你。”

    姜寐没有再收回手,只随着姐姐的动作,感受着姐姐身上传来的温热。

    【所以,这就是她即将来到世界上的那个,新的亲人。】

    “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姜氏拉着妹妹的手,触碰着自己的肚子,看上去,就像三人被这样一层肌肤,所连接了起来,因此成为密不可分的亲缘。

    姜寐好一阵没有说话,也没有人知道她想了什么,只是垂着头,在自家姐姐手上写下了一排字,如保证,如终将践诺一样---

    【我可以开始修炼了,等我修炼了,就会很厉害。】

    到时候,我就保护你,保护他。

    连夜回到宗祠的姜寐,就当着比干沉着的脸,从披风里拿出那道征兆不佳的龟甲,将那道龟甲放置在烛火之上,一点点烧得全裂。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忘记,这道龟甲所占卜出的含义。

    比干沉着目,低问:“你以为,烧了,便不会发生了吗?”

    【... ...她以为,事在人为。】

    姜寐抬眸面向比干,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样,对着火堆旁的师父,直直做了个跪拜的揖礼。

    是大礼。

    也是极重的请求。

    意下,叫他收回劝阻,帮她真正开始修炼。

    看着眼前依旧带着些傲气和倔强的少女,比干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为一人占卜过一道凶卦。当时他也是这般,不信邪地将卦甲烧碎,想拼劲一身福报为那人挡一回灾厄,但天意就是天意,命数就是命数,几乎只教会了他螳臂当车,莫与天斗这个道理... ...也不知,天生的七窍玲珑心,能不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最终,龟甲烧成了灰。

    可站在宗祠檐下的两人,苦守一夜无言,等来的第二天,却是一个乌云密布的阴天。

    似乎,并非一个七年之始的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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