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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汴梁

    从飘香院出来,如尘摸了摸自己的咽喉,仍残余着微涩的苦意。

    她低眉,有些担忧,怕自己这一步,是走上了什么不归路。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停止的可能。

    她也不愿再回头,即便前方荆棘丛生,但跟后头一眼望到边的毫无指望的生活比起来,她只想往前走。

    往日暗沉,前头至少充满光亮。

    何况,她也想到汴京看看,那里毕竟是母亲的故乡。

    在繁华无尽的都城,或许能找到她素未谋面的外祖家的踪迹。即便找不到,那样浩大的城市,贸易往来频繁,商业发达,也能容她和姐姐混口饭吃。

    若是在侯府能攒下一星半点,存点本钱,或许还能重新拾起林氏布行的旗号,完成爹爹想将布行开到汴京的梦想。

    想到此,如尘回头看了眼飘香院硕大的匾额,门前悬挂的彩绸、彩带遮天蔽日,虽富丽堂皇,不过是个精致的囚牢。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本属于姐姐的自由人生,还给她而已。

    次日,方过五更,沈依箩起了大早,忙着要去永寿堂给老太太侍疾。

    如尘等人快速地给她盥漱整理,铺床叠被、上妆梳头。铜镜前,沈依萝呆呆地坐着,心神恍惚。

    不一会儿,便捻着手帕淌起泪来,才上好的妆,又生生被泪水刷去了五分。

    如尘边安慰劝解她,边给她梳发髻,配钗钏。

    “你们说我究竟该怎么办?”

    沈依萝突然反手扣在花梨木的妆匣上,苍白的五指蜷了半拳,泪眼莹莹,

    “要不,我还是嫁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祖母为了我的事,三天两头地同他们吵,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她都那么大年纪了,身体怎么吃得消?我这个做孙女的,让她老人家为我这么操心,实在是不孝。”

    如尘听了,忙放下手中的事,拿起自己的巾帕,给沈依箩拭泪,劝她道:“老太太也是为了姑娘前程考虑,才这样殚精竭虑。姑娘怎好辜负她老人家的苦心。这不是让她更难心安吗?”

    “可是......横竖她是不肯放过这门亲事,爹爹也不顾我的死活,一味退避躲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能怎么办。”

    听了这话,如尘低眸,将手中的巾帕对折了过来,换了干爽的一面,在沈依箩眼角边轻轻擦拭。

    沉思片刻,她放下手中的巾帕,说道:“姑娘,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只是,要暂时委屈姑娘几天。”

    沈依箩素知如尘是个聪敏有主见的,心里对她也是颇为信任,忙搂起她的手,问道:“什么法子?”

    如尘解释道:“她既然玩赖,咱们也可以跟她玩赖的。”

    说完,如尘将手中的巾帕展开,轻轻地覆在沈依箩脸上。

    沈依箩微微低下头时,巾帕从脸上滑下来,露出了茫然的眼睛。

    如尘笑道:“就来个凭空消失术,怎么样?”

    “这不妥。”沈依箩摇了摇头,严肃道,“我是可以一走了之,可这事传出去,实在有辱沈家的清誉。

    先勿论裴府会如何追究,只说这家里出了个悔婚逃嫁的,往后谁还敢上门议亲?我是无所谓,大不了终身不嫁,可三妹妹还未出嫁,我不能害了她。”

    “姑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这事传不出去。三姑娘是盛若溪的亲闺女,她还能害了自己人不成?”沉烟插了一句嘴,从嘴角挤出几丝不屑。

    如尘整理了一下思绪,劝道:“沉烟说的有道理。你和老太太之所以被盛氏拿捏得死死的,便是为人处世太过端正守礼,抹不开面。”

    “她敢不顾沈府的死活,冒着忤逆尊长的罪名,也要做实这件事,就是打量着你们心软,不会真的置沈府于不顾。但人有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豁得出去。”

    沈依萝沉默地看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说的在理。”沈依萝拍了拍她的手,闭上了眼睛,再抬起眼眸时,眼神坚定了几分,说道,“你说吧,让我怎么做?”

    于是,如尘便将这些日子自己梳理好的计划,细细地跟她说了。沈依萝听着其他的倒还没多大反应,只单听到她要给自己替嫁的决定,便直摇头。

    “若只为脱籍,倒不必如此逞强。我会求老太太,放了你的身契的。”沈依萝温声道。

    “姑娘,你不明白咱们底下人的艰难。”

    沉烟在一旁补充道,

    “即便你现在放了她的身契,她也没处安身。回了家,也是被叔母惦记着,不知又要给她许配怎样污糟的人家。况且……”

    况且,出去了也会被老爷强抢霸占,养在外头。这是前几日,老爷身边的小厮吃醉了酒,亲口说的,府里好些人都听见了。

    但沉烟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下了,免得自己说出什么不恭敬的话来,惹得沈依萝不爽快。

    如尘低眸笑了笑,手里不住地捋着沈依萝围着的浅色披帛,淡淡说道:

    “我不愿说那些虚伪的假话。我不是大慈大悲的真人菩萨,做这个选择,是为了我自个儿。”

    “你向来是有决断的,既然选了这条路,必然有你的道理。”事已至此,沈依萝便没有再多问了。

    按照如尘的意思,沈依萝先带着她去见了老太太,详细地说了这个决定。

    老太太听了,半倚在塌上,强撑着因病虚弱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拉起如尘的手,声音沙哑无力:“好孩子。”

    “你可想好了。那候府看似堆金积玉,但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如尘忙伏在榻前,给老太太磕了几个头,回道:

    “请老太太放心,奴婢无心富贵,只求自保。到那边,会恪守本分,绝不给沈府添一丝麻烦。待他身逝,仍回来伺候老太太和小姐。”

    老太太的胸膛,缓慢而微弱地起伏着。

    她闷闷地咳了会儿,犹豫良久,方下定决心吩咐她的陪嫁钟妈妈,将如尘的身契取了出来,又另外安排了人去官府改籍放良。

    看着那张束缚她多年的薄纸,消失在视线中。如尘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多年的大石,终于得以落下。

    卧榻上的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引得堂上众人纷纷前去安抚。

    老太太气息微浮,缓慢沙哑地嘱咐道:“你等务必谨记。无论如何,绝不能损害沈家的官声。”

    “祖母放心吧,孙女有分寸。”沈依萝又给她拍了背,服侍完汤药,待她休息了,才离开永寿堂。

    听从如尘的安排,沈依萝午后便换上沉烟的衣服,假装和她出门买针线,随着她出了角门。

    如尘按照事先拟好的计划,把她送到了东关街的芙雅胭脂铺里。

    铺子的老板娘是从前住在她家隔壁的姐姐,前两年嫁了人,就在东关街盘了个铺子,做起了买卖。

    如尘念着儿时,她对自己关照的情分,便时常去光顾她的生意。梧桐轩里采买的胭脂,几乎都是她家的。

    现在如尘有求于她,她自然也是答应的。接到人后,就把沈依萝安置在了自家的院子里,还专门雇佣了女使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如尘思来想去,也只有这里,盛氏一时半会儿想不到。等她顺着自个儿的关系脉络逐一寻来,八成来不及了。

    一切安排妥当后,如尘便装模作样地和沉烟演了一出戏,夜间照常吹灯守夜,只等天明。

    次日,盛氏应酬完前来送礼的知州大娘子,就忙着清点裴府余下的礼单。

    按照礼数,女方要回些精巧的小物件儿,男方才好正式下财礼,再顺理成章地按约定下迎娶大礼。

    待嫁绣品是不可能了,盛氏只想着找她要几副字画,送过去全了这个礼数便罢了。

    但她知道沈依萝对这门亲事不满,绝不可能轻易给她,便将三姑娘沈依兰叫了来。往日里,沈依萝送了她不少字画,此时恰好可以派上用场。

    不想,还没跟沈依兰说上话,冼妈妈便急匆匆地进来传话,说道:“了不得了!梧桐轩那边来报,说沈姑娘不见了!”

    盛氏听完传话,心头一紧,忙丢下手中的茶杯,急走几步出门,直往梧桐轩而去。

    一路上,她心中翻起巨浪,思绪乱作一团。她可是答应了裴府的。人不见了,她如何跟那边交待?

    匆匆赶到梧桐轩,只见众人已经乱作一团。她扫了屋内一眼,却不见如尘,忙揪住人问她的行踪。

    沉烟作揖回道:“如尘发现姑娘不见了,就去回了老太太,现在应该还在永寿堂。”

    “这小贱人。”盛氏暗骂。她心里清楚得很,沈依萝向来温顺守礼,若不是有人挑唆,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忤逆出格的事。

    如尘那丫鬟虽看着柔弱可欺,但却是个有心眼、有成算的硬骨头。此事,她绝对脱不了干系。

    沈依兰在旁边,急得上火。她素知姐姐不是那种任性冲动的人,想必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忙吩咐道:“还等什么!立即调动府中所有人手去找。冼妈妈,你赶紧去报官吧!”

    话刚说出来,就被盛氏喝住了:“给我站住!谁也不许去!”

    然后,她立刻转向冼妈妈,喝令道:“传令下去,沈依萝失踪的事谁也不许声张。若有人胆敢对外透露半个字,立刻打死!”

    冼妈妈应声而去,沈依兰则在梧桐轩内急得来回踱步:“母亲为何阻拦?姐姐向来稳重,想必是真出事了。”

    “她能出什么事?指不定在哪逍遥呢!”盛氏攥着手帕,胸中积着一腔怒火,吃恨道,

    “你个没成算的实心眼儿!也不想想,待嫁的闺阁之女,私自外逃,彻夜未归。这事若传出去,你往后还怎么议嫁?哪个好人家敢娶你?”

    “可是这……”沈依兰眉头蹙起,道:“姐姐素日向来端庄谨慎,想必是母亲你逼得实在太紧。要不你拒了这婚事,兴许她就回来了。”

    “给我住口!没出息的东西。”盛氏咬得牙齿发出微微的咯咯声,手指紧紧攥着桌沿,说道,“这祖孙俩,摆明了就是想假失踪要挟我,让我交不出人,得罪裴家,搅黄了这门亲事。”

    盛氏冷笑了一声:“做梦!反正到时,得罪候府的又不是我盛若溪一人,而是整个沈家。既然她们想死,那就一起死好了!”

    沈依兰等人在旁,听得都噤了声,不敢说话。谁也没料到,会闹到这个田地。难道真要为了一门亲事,拉整个沈府下水不成?

    半晌,昼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凑前问道:“大娘子,那您的意思是……咱们不找了?可老爷和老太太那边,恐怕不能答应吧……”

    “人自然要找,”盛氏眼睑微敛,目光渐渐凌厉,“只是在外头是找不到的,只有这里头的人,才知道底细。”

    说着,她环顾了一下沈依萝的卧房,室内规整干净,不像临时起意。

    一番思量后,盛氏说道:“你把梧桐轩所有下人都叫到外头等候,再使唤人把如尘那蹄子也传来,我要亲自审审她们。”

    昼红点头应下,但还没走出门,盛氏又叫住了她。她面如寒霜,吩咐道:“再找几个有手腕会用刑的婆子,我就不信,挖不出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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