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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无缺

    “是我失言了,忆及母亲,一时说的多了些。家中这些琐碎事情又怎好和家主讲来。我母亲原是彭城人,偶尔也在彭城小住,故如今还有些记忆。”

    缪玄昭垂首,在心中龃龉自己方才实在不清醒,怎可将家宅郡望轻易托出。

    旋即又觉得,若能与一个无甚干系的人讲些许久未能与外人道的话,倒也算是不错。可这郅毋疾······虽看不透他,却也绝不是个适合讲真话的对象。

    自入燕馆以来,他一直在用一种和煦的方式攻心。只是缪玄昭虽不甚年长,然所历之人自长安以来,已如过江之鲫。而他自始至终高自标持,实在不像会拿她的真实身份做文章的小人。

    “如今北霁东瓯之战,已是不可挽回。郅某虽算不得什么豪强大族,却也在襄城经营多年。四方角力,襄城是他们难以撼动的位置,且不说前首北霁与信饶已成和谈,若北霁大动干戈于信饶、襄城一带,南樾必不会坐视,而眼下北霁又怎可能分神两处。

    若姑娘决意长久栖身于此,郅某愿以性命担保,无论你究竟是谁,江水以北,无人动得了你。”

    “家主,缘何对玄昭如此······上心呢?我实不懂,在你这样聪明人的眼里,我是一个身世疑云纷繁的人,你就不怕我给燕馆,给襄城惹来麻烦?”

    “若我说,我早在与姑娘相识之前便已对卿倾心,你可相信?”郅毋疾一吸一呼间,竟藏着些缪玄昭从未见过的怯意。

    “你连我真容都不知,我也从未与你结识,岂是在梦中?”

    缪玄昭只当他疲累间说些妄语,并不想放在心上。可是,他却步步紧逼,一晌不让。

    “这样说,或无不可。”

    “姑娘于我,在很长的岁月里,恰似画中仙。也许美好的事物,总是如梦似幻。”

    缪玄昭一脸惊愕,她急切地欲回想自己何时现出真容给这样一个遥远无稽之人。出生后蹉跎多年,才与母亲回到长安缪公府,因不受主母长公主待见,与人交际不多,返彭城后,更是无人问津,仅几个在书塾里时时拌嘴的旁系子弟倒还相熟些。

    究竟是为何?

    “我与代郡小窦大人,是旧识。”他轻启唇瓣,语气如常。

    良久,缪玄昭终于仰首,与站于她面前的郅毋疾四目相对,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家主习一手魏碑极洞达,账册上的批注我曾无意翻阅过······初云哥哥和窦伯父的墓碑上,可是你的字?”

    “你果然如我想象的一般,一颗剔透心。我与他的事情,待日后寻个风光甚好的位置,最好是幕天席地,东岳蒿里,再说与你听,让他也能听得真切些,给我做个见证,以免说我扯谎来诓你。”

    缪玄昭心下如洪泻,方才心绪跌宕,难以抑制。此刻不知为何,终于久违地长抒一口气。

    -

    -他,是在示好么?

    缪玄昭静坐于窗下,夕照下流泻进屋子里的光线柔柔的罩着,她歪枕着头,咂摸方才郅毋疾的那番话。

    缘何倾心,只是一幅画?她实是不懂,若说相处中的点滴攒集或还可理解,可只是因为一幅肖像,便作感应恋慕,这实在让缪玄昭心惊,甚至有些惶然。

    以后,该如何自处呢?她并无意,又从蒲席下摸出那封玉兰花笺,失神间不住摩挲。

    “怎么办,我方才知道,心里好像已经住下你了。”

    她对着那信笺自顾自的说着。

    想起陆羡犹自面对的箭雨刀光,她的心已经开始颤抖了。

    -

    半月后便是除夕,燕馆打烊一天,一众仆从实则早已歇了下来。今岁不如往年,账房的流水少了近半,城内流徙士族皆探听得交战的消息,人心惶惶,却又生出诸多希冀,皆于家中缚居守岁。身在零落处,仍北望旧乡,各自的桌案上皆说着些盼江左光复旧土的祝祷。

    “东瓯,东边这国号还真是妥帖,又显得有些滑稽。”

    “人道是金瓯无缺,如今海内四面仅据一隅,多少有些凄凉难支。”

    柴房里几个僮仆正收拾柴火,预备自家的筵席,说起东面的事情,皆是看戏的语气,一点不觉自身也随时可能倾塌。

    家主下令众人无去处的,皆可留于燕馆守岁。

    因着自江左归程时,沿路接济了不少流民,现下燕馆中空出的厢房,皆拨给他们暂居。缪玄昭许久未和这么多八方客一同共席而坐了。

    菜肴酒水,各色糕饼果子皆上席后,郅毋疾面色沉郁,姗姗来迟,膝身坐于上席。眼见一室皆团圆热闹,又倏地展颜,端平君子貌衬得一室生辉。

    他擎起杯盏,不卑不亢。似乎他存在,便是这燕馆的底气。

    “郅某且敬各位,一岁有一岁的光景。外间纷扰,襄城此处自可心安,愿诸君安平康健,今日尽可畅饮,来年便能事事有酒,恣意留醉。”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

    平日里最是自持恭谨的菖蒲竟也喝个酩酊大醉,生生卧倒于蒲席之上,嘴中喃喃似吟些酸言缛语,感时伤怀。

    女客席间亦是堕珥遗簪满地,还有些形骸放浪的衣襟微敞,正联席行些花草酒令,一夜不辍。直至烛火荼蘼,眠倒间亦有神交。

    不知为何,缪玄昭望及这一切,正觉得应了那句“酒极则乱,乐极生悲。”

    她的悲伤,总是淡淡的氤氲良久,而她的欢愉,却总是转瞬。

    一室奢靡后颓唐。众人皆神游天外,于梦中祈愿去了。

    远处大门外传来一阵极客气的敲门声,缪玄昭饮得不多,尚还清明。侧身见上首的郅毋疾亦枕臂酣睡,实在无奈。便径直往楼下去瞧是何事,于除夕夜阖家团圆时出现实在显得唐突,是故缪玄昭已有薄愠。

    启门见一宦侍穿着男子,眼中俱是审视打量,却仍极为体面。

    “姑娘,可否将此信交予燕馆郅公子。事出从急,务必叮嘱启信后即做打算。”

    “多谢,我即刻送上去,家主今日正在楼间。”缪玄昭还礼后,阖门间北风便紧了起来,还未回神,鹅毛状的大雪簌簌便落,缪玄昭捧着薄如蝉翼的纸封,过中庭时,立时便被雪片浸湿,她忙收敛于袖间,径直回后院席间。

    转过廊下,她捻出那封书信,墨迹已洇得透过纸背。寥寥数行,纵使礼节尚在,反书难辨,却不免连缀了几处字词。她本欲隔空置于里屋炭火上,烘烤一阵再予郅毋疾,那字却是过目难忘了。

    “咨尔郅师,卿本白圭之质,识如泰山桂树。朕临朝野,处处掣肘,而今已维艰四处,实需觅一太傅,亲近以制衡,或可恫江左朝臣。思来想去,惟卿而已。慎勿回绝。”

    缪玄昭一时不知所措,缘何这襄城安然之下,处处涌动着潜流。

    这郅毋疾,竟是要做江左帝师的人。

    她心中万般思绪,浑噩间,也只悄然入席,将那封新帝手书极郑重的放于郅毋疾身侧的酒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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