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童

    萧衍醒来之后,房间里一时间又恢复了往来如织的盛大场面,搞得栎善都不好意思继续坐在那儿安心吃饭了。

    程松衡率先神色镇定地走进来,萧衍挣扎着半废的身体想要爬起来行礼,程松衡赶忙阻止她,“行了,重伤在身不必多礼。”

    “多谢元帅,”萧衍顿了顿,“不知此次战情如何?”

    “你放心,伊秩贤王死后,北狄大部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三皇子率着闫将军和陈将军等人去追了。”

    萧衍点了点头,放下心来,追击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还有闫文昌和陈谦伴其左右,也必能护得李缙周全。

    “北狄南下不过是虚晃一枪,想引得我们追击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你的信来得很及时,我们及时收兵,伤亡很小。”程松衡面上平静,但是语气轻缓,难掩关切,“此次你再立大功,请功的折子我已经递上去了。”

    “多谢大帅。”听到这个消息,萧衍面上却未见松快。

    她的脸色还难看得很,面色青白,眼下乌黑,脸颊相较于刚出京都时,很明显地瘦削了。程松衡本来还有一肚子叮嘱要说给她听,可是看到她这幅样子,又不忍再对她平添苛责。

    “你好好休息吧,安心养伤,万事勿操心。”程松衡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走了。

    萧衍之前派人去叫了唐归舟,唐归舟是和周明经前后脚进来的。

    “将军,你醒了。”唐归舟的声音仍然是冷冷地,但仔细听还是能分辨出声音里的一丝喜悦之情,那副冷嘲热讽也有所松动。

    “嗯,”萧衍点点头,“唐将军,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和我们,”萧衍组织着措辞,“一起进凉州的那个小崽子,你知道他的去向吗?”

    “末将不知,末将只知道将军您晕倒的那晚,我出去给您抓药回来之后,他就不见了踪影。”

    萧衍看周明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地模样,问道:“周医长可是知道什么?”

    小老头的五官皱成了一团,“那孩子,哎...发现你中毒之后,那孩子用嘴替你把伤口周围的毒素清理干净。他也一定中了毒,可是不知道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萧衍脸色巨变,一个中了剧毒的稚子能够跑去哪儿呢?

    “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大帅已经派人四下寻找了。”周明经赶紧补充道。

    “有消息了吗?”萧衍脸色更加铁青了。

    周明经摇了摇头,“还没有。”

    “栎善,替我行针。”

    栎善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萧衍又犯了那驴一样地倔脾气。这时候跟她说什么都只是浪费口舌罢了。

    若要行针,必要脱衣服,房间里的男人们都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过去,萧衍身上又如水洗过一般,浑身上下每个毛孔苏醒过来,密密麻麻地犹如针扎一般细密地疼痛,过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艰难地挪动一点点了。

    在栎善的搀扶下,萧衍可以勉强站立,只是行走还成问题。

    萧衍无奈,只得让人备了马车在府门外候着。

    栎善抽出空打趣她,“怎么,大半年不见,你移情别恋了?不要你的二皇子了?”

    “别胡说八道,他还只是个孩子,等找到他我再跟你详细说。”

    “你当人人都有我这般医术啊,那小子说不准早就死在哪个旮旯里了。”

    “你别胡说!”萧衍罕见地用了重语气。

    栎善撇了撇嘴,心里腹诽这丫头果然重色轻友。

    不过她埋怨归埋怨,对萧衍的照顾半点不敢马虎,搀扶着萧衍走到门外。一出到门外,看到门外的四驾宽蓬大马车,还有那浩浩荡荡足有近百人的铁甲将士,不禁倒吸一口气,在萧衍耳边耳语道,“这就是救国大将军的出行气派吗?民女真是开眼了。”

    萧衍也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唐归舟几步跨上前,一抱拳迎着萧衍的目光,“是郑将军的意思,他担心您的出行安全,亲自在萧家军中给您点的亲兵。”

    担心我的出行安全?在大盛境内?凉州城里?萧家军辖下?

    “去那天我们进凉州的那家药坊,唐将军可还记得?”萧衍轻声问道,刚醒过来就这么折腾,还是有点勉强。

    “末将记得。”

    马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萧衍掀开帘子望去,素金色的“仁安药堂”几个大字已经略显斑驳,两扇开的黑色大门此刻紧闭着。

    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亦有不少是来到门口,看到大门紧闭之后失望离去的。

    这说明,这家药房素日的生意并不冷落,但是近几日却是在无故关门歇业。

    萧衍心里有了几分把握,对唐归舟一点头,唐归舟便上前去敲了门。

    足足隔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一个小脑袋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探头探脑。唐归舟绷着脸将门一把大力推开,“你家大人呢?”

    小孩子露出身型,不过一名十来岁稚童,但见到门外一长条披甲执剑的将士,也没见恐惧之色。萧衍心里暗暗纳罕。

    栎善却倏然间变了脸色。

    “怎么了?”萧衍问道。

    栎善也毫不隐瞒,“我怕是要遇见熟人了。”

    “我家师傅在后间制药。师傅这几日事务繁忙,药房暂时歇业,军爷若有需要可以上别家去问问。”答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萧衍艰难地挪下马车,说道:“让你家师傅出来回话。”

    “师傅说了,这几日不接待外客。军爷你们有事,还是改日再来吧。”果然勇气可嘉。

    萧衍再一点头,唐归舟一挥手,铁甲军哗哗地一下子涌入后院,很快唐归舟出来说,“将军,都看了,没人。”

    栎善搀扶着萧衍,说:“让我去。”

    进到后院,果然平平无奇,满是草药架子,几间房间也一目了然,不过是起居室,炼药房,厨房柴房等。

    萧衍静静地看着栎善闭上眼睛,将周遭细细地嗅了一圈,然后将目光盯在了炼药房的方向,沉声对萧衍说:“在这里面。”

    萧衍点点头,铁青着脸下命令,“给我把这间房拆了。”

    奇怪的是,那个小药童看到军士们要拆他们家房子,竟然也神色平静,无动于衷。

    栎善顺着萧衍的目光瞥了一眼,目光空前冷厉,“是药人,被针封了五感七窍,没有情绪没有感情,是一具只会听话的木偶。”

    萧衍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将稚龄小童炼成药人?那雁西曾经难道也是这副模样吗?

    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血性男儿,让他们拆几块木板无异于切瓜砍菜,很快,看起来本就不甚牢靠的房子就变得摇摇欲坠。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枯瘦老头,眯着眼睛防备地看着院中的一切,“你们要干什么?当兵的就能强闯民宅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师叔,你可还认得我?”栎善话中染了冰。

    可能是从暗处走出来,一时间眼睛还未适应外面的强光,没有看清说话人的面孔,那个老头子循着声音走近几步,忽地受了惊般,一连后退好几步,“是你?你来干什么?你师傅也来了吗?”

    “师叔当初被逐出师门的时候,师傅就曾警告过你,此生都不能再以此邪术害人!师叔您自己起的誓,难道都忘了吗?”

    “我已经退出师门,你们管不着我!更何况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是我不屑与你们为伍!小师妹受尽委屈,你们都不帮她,我帮!”老头子的嗓子就犹如一口破风箱,呜呜咽咽,沙哑破碎。

    竟有一种决绝地悲壮。

    他炼药人,是为了他口中的小师妹?

    涉及到栎善门内事务,栎善不说,她也不愿多问。

    “你们门内的事,我管不着。可是动了我萧衍的人,我就不会饶了你!”萧衍示意唐归舟进去搜查。

    原来这件炼药房里面别有洞天,上面只是一层虚架子,乾坤都在地底下。

    下到下面一层,饶是多年疆场摸爬滚打过的铁将,也被眼前景象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密密麻麻一屋子的装满乌色药水的药桶,里面桶无虚置,都泡着一个半大孩子。有的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可有的还睁着眼睛,那眼珠一动不动,在黢黑的房间里甚是骇人。

    萧衍呼吸愈发急促,冷汗层出。她被栎善拦着没有下去,纵然平时再英明神武,此刻的萧衍也无力挣脱。

    半晌,唐归舟终于走了上来,怀里抱着一个软绵绵的身体。

    雁西就像一个失了骨骼的布娃娃,手臂垂下随着脚步摇晃,没有半点生命气息。

    那个老头子看到雁西被抱出来,失了心智般疯喊道:“放下!放下!他是我的!他身上的毒我还没解出来,你们不能带走他!”说完扑将上来,被几名将士按倒在地。

    萧衍颤抖着不敢上前。栎善上去探了探鼻息,朝萧衍点了点头。

    萧衍堵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腿软得差点站不住,“救他。”

    “你放心...”栎善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萧衍会意,说道:“我不会亲自动手,我会把他交给城守,按律法处置。”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没有触犯律法,我没有!你把雁西还给我!还给我!”枯瘦的老头被拖着走开了,破碎的声音却有魔力一般在空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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