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府皆知黄泉尽头是地府与人间的裂缝，却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源头究竟在何方。
黄泉源地、三界之外、混沌之中，一枯瘦老者盘膝坐在浮石之上，神态安详。
他掌心里飘着一簇微弱的白色火焰，周身则围绕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每当火焰被吹熄之前，金光便簇拥过来给它当作燃料，支撑它再染一阵。
随着金光越来越稀薄，火焰也更加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飘飘摇摇，几欲熄灭。
就在林霁跌入黑暗的那一刻，盘膝而坐的老者眨眼间便化作了一捧飞灰，消散了身影。
失去媒介的白色火焰忽闪了一下，也终于油尽灯枯，熄灭了。
天庭外，许鹤卿眉心一皱，胸口悄无声息地被鲜血浸湿了。
奈河路一户人家的阳台上，一只绿芽悄无声息地钻出了泥土。
九碑大地的裂缝里，林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手往后一撑，从躺椅上站起来。
她睡的有点久，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也因此更显嘲讽。
“恼羞成怒了？真是没用啊。”
一缕白雾毫不留情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将林霁整个人提了起来。
白雾里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好，好，好！是我小看你了！你居然敢切断人间与地府的联系，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果然有胆量。”
林霁抬手一扯，脖颈上的束缚扯断，她灵巧落地，抬起眼来去瞧那雾里的眼睛：“看上的人？是想抢没抢成的身体吧？”
白雾冷笑：“你如今进了我这，还敢大放阙词？我是该夸你勇气可嘉，还是自寻死路啊？”
林霁轻快地回答道：“你是被关了太久脑子不好使，还是当年被压下来地时候就摔坏了脑子啊？”
她扯住一段白雾，在指尖绕了绕，道：“你若是还有点脑子，现在就该瞧瞧自己到底还剩了几分力量。因为我不仅关了人间的门，我还断了你在地府的路。”
“你？你！我的力量？我的力量！！”白雾声音癫狂，恶狠狠地压向林霁。
一缕一缕白雾压在身上，竟也有千斤重。林霁白雾被掀翻压倒在地。骨头碎裂的声音响在耳边，她疼得有些受不住，眉心紧紧皱了起来，嘴唇咬出了血痕，眼神却依旧是轻松戏谑的。
她轻声笑起来：“啊，你着急了。终于感觉到了吧？你自以为是，透过地府所有人的眼睛监视我的时候，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安排好了这一切。”
“人间和地府断开了联系，你的白雾本来能传回来的力量就少，黑白无常还留在了那里，现在，你还能感觉到……啊……”
“咔嚓”一声，膝盖下化成了血水，整齐的断口处，阴冷的白雾一点点钻了进去，疼得林霁想要翻滚，又被身上的力量拦住。
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你向来爱借用别人的眼睛盯着我，却从来不肯低头看一眼桌面上的信息。我跟孟婆隐晦地提了几句，她便明白了我要的药剂是针对厉鬼的。那时你在做什么？在嘲笑我吧？你以为我满心都是人间的功德值，觉得我……混蛋……啊……”
这一次，腰腹以下被生生扭断，林霁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滑落，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现、现在，我新买的无人机应该已经在地府开始喷洒恢复药剂了，你感、感觉到了吗？你这个蠢货，简直……”
白雾后面露出一双恶狠狠的眼睛。
林霁猛然抬手抓住它。
那双眼睛里划过一丝惊慌，紧接着便只剩了愤怒和嘲讽。它毫不客气地贴近林霁，白雾裂出一道巨大的缝隙，仿佛一张深渊巨口，便要将林霁一口吞下。
林霁却十指紧扣，并无退缩之意。
一人一雾，便这样正面对上，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白雾不再迟疑，一口将林霁吞了进去。
它对林霁主动找死的行径似乎有些不解，但林霁对它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尤其当它几乎所有的力量都被林霁截断之后，这股充沛的力量更显得急需珍贵了起来。
白雾，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阴气吞下了林霁，阴冷的眼睛里泛起了几分满意，它抖动着身子，自言自语道：“半神之体蕴含的力量果然比那些没用的凡人大多了。若是再吞几个神仙，那我的力量大概就能恢复个三分之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林霁！你在做什么？！”
它突然开始奋力挣扎起来，在半空中扭动着、翻滚着，好似并不是它吞了林霁，而是正有什么吞了它。
“你个疯子！”白雾中心开始飞速旋转消失，那双眼睛不甘地瞪大，它在漩涡中尖叫起来，“你不过是半神之身，再这样吸收下去，你会爆体而亡的！”
一个飘渺的女声响在白雾中间：“能拖着你一起死，也不算亏！”
白雾里的眼睛终于闪过一丝惊慌，它奋力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雾气一点点淡去，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减少。见势不对，它从雾气中凝聚出了两条手臂，将被裹进漩涡的部分硬生生撕裂开来。
这一下几乎扯断了它三分之一的躯体，阴气不敢再靠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力量被林霁一股脑儿地吞了下去，形成了一个密闭的茧子。
阴气愤怒地咆哮着，丝丝缕缕地白雾笼罩着整个缝隙，铺天盖地地围住了那个由白雾裹成的茧子。
可它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白色的茧子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丝线，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整个白茧变成了黑色。
“鬼力……”阴气冷笑起来，“你想用来自我的力量来打败我吗？愚蠢！”
茧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黑线被撕裂成了黑雾，雾气背后，林霁笑得很是愉悦，“原来这就是天地之气的力量啊，果然比我的要强大。感谢你千里送人头，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的确如此。
若是此时白无常在，定能认出林霁此刻的模样竟和那日救韩琳琳时极为相似——眼瞳乌黑，嘴唇血红，面如白纸。但比之前不同的是，吸收了白雾之后，她原本消瘦的身体丰盈了起来，再不见方才的形销骨立。
如今的林霁已经很难被称之为“人”了。她如今的身体是由黑雾凝聚而成的，不再受肉体凡胎的限制，也并非是顶聚三花的神明。
她如今和阴气是一样的，是比许鹤卿更为强大而自由的存在。靠着阴气友情提供的力量，在方才的半刻钟里，她抛却了“人性”，摒弃了“神性”，割去了“鬼性”，赤｜裸着灵魂，选择成为了“鬼力”本身。
她成了阴气不愿有、不想有、甚至不愿承认的——衍生物。
“很好，很好……你选择成为了我的女儿……”白雾笼罩着黑雾慢慢游动着、缠绕着，在它话语落定的那一刻，每一缕白雾上都裂出了一双眼睛。
几亿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住了林霁，那个阴冷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
“我的女儿，你为何不向我献祭你自己？”
来自本源对衍生物的压制。
黑雾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雾气中间，林霁紧闭着双眼，缓缓张开嘴唇。
她说：“干你爹！少给我在这里装神弄鬼！说你是送人头的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啊！”
滚滚黑雾扑向对面，将白雾的包围圈生生撕开了一道裂口，林霁扭头吼它：“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天天在背后给我找事你——”
她一挥手，黑雾凝聚成了一只堪比小山的右手，林霁毫不客气，一拳锤到那双最大的眼睛上，这才说出了自己剩下那半句话：“你能死就别活着！”
两种完全不同的雾气撕扯起来，黑与白交织纠缠着，割裂、吞噬、转化……年轻的衍生物悍而无畏地对本源发起了攻击，以一种不顾生死的姿态，将盘踞千年的阴气连根拔出了缝隙。
被扯出缝隙的那一瞬，阴气便试图躲藏回去。
毫无疑问，它失败了。
九碑大地缝隙外，地府的所有阴兵早已等候多时。
不过是一瞬，演练过千百次的阵法终于真正地落到了地面上。
裂痕消失了。
又是一瞬，长矛的矛尖射出一道道黑焰，混沌之初便诞生的力量被暂时桎梏在了空中。
阴气扭头去看林霁。
她已经变回了人类的形体，正站在一块断裂的墓碑前，试图拔出里面的一把剑。
阴气冷笑起来：“你想拔那把剑？别白费力气了。那是始祖神君的剑，只有用灵气的“神”才能使用。像咱们这些阴暗牢笼里被打压的虫子，怎么有资格触碰“神”的东西？”
林霁缓缓握住剑柄，笑道：“的确有些烫手。”
“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她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持剑，一手按住地面。
只听得“轰隆”一声，地面缓缓分开，她轻而易举地拔出了那把剑。
“毕竟，我即是地府本身。”
灵气灼烧着她的掌心，林霁却毫不在意地拖着剑走向了阴气。
大概是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阴气不再挣扎，而是低头望向林霁：“输给你我不算亏。只是，你即便是杀了我，天庭却依旧踩在地府的头上。你甘心吗？”
林霁笑了笑：“死到临头了还不忘给我上眼药，你是有多恨天庭啊？”
剑光闪过之前，它听见那个女声说：“这便不劳你操心了。”
这样记仇的一个人，大概天庭也不会好过吧？
那双眼睛缓缓闭上了。
它想，有天庭一块儿陪着，好像的确不算亏。
换做全盛时期，九个始祖神君的剑怕是也劈不开阴气的全力一击，到如今虎落平阳，它先被关在地底千年，好容易攒了点力气钻出来，又断了力量来源，连之前的一半也不如。最后又被林霁连番嘲讽，恼怒之下中了计谋，被趁火打劫连本体都被薅走了三分之一。
林霁是阴气的本源化成，相比于相生相克的灵气，她更加了解阴气。只一剑，她便打散了阴气的灵智。
地府又下雨了。
生而死，死而生。原野上的植物在雨幕里又窜高了一截，被雨水淋到的鬼魂却觉得体内凭空长了一些能量。本源之力已无灵智，却天生亲近自己的衍生物，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力量散了出去。
真是仁慈。
如酥小雨中，林霁手里依旧提着那把剑，若有所思地盯着断裂的石碑。
她摸了摸下巴，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觉得，挑唆虽然无耻但是有用。”
罚恶司刚凑过来就听见这句话，发出来一声疑惑的鼻音。
林霁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大脑袋：“我的意思是，我的确看不惯天庭的那些神仙踩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判官站在她身后，轻声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她说：“我要这三界颠倒过来，我要地府压着天庭，我要冥王——做鬼神。”
林霁扛起那把剑，向身后挥一挥手：“走吧，咱们去天庭问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