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周日,城中卡拉OK餐厅。

    “哎老路,你不仗义了啊,”唐明哲举着手机和话筒,声音回荡在整间包厢,“明天走,这么大的事今天才告诉我们。”

    昨天之后,路北倾如约抛起了那枚硬币,看它上升至空中再降落,又被他提前抓握进掌心。

    没看到的结果,答案预见分晓,在摊开手掌之时。但他忘了,在抛起之前,选择选项对应的匹配面。

    不过他没有重来一次。

    因为在抛起之前,他就已经,有了想法。

    路北倾主动和曹主任联系,确定了自己决定特招了的答复。最近是春招月,江北航校那边的招生办周六仍有人值班,再加上他已经提前提交过了部分信息,手续办理下来的很快。

    “这次想好了?”曹主任把准备出来的学籍资料复印件交给路北倾,当天下午,他们又单独见了一面。

    “嗯。”路北倾回。

    曹主任不觉得转学是非必要条件下多好的选择,对高中生来讲,转学意味着重新进入新的环境,接受新的学习状态,而高中只有三年,给学生的调整状态,只有为数不多的一点点。

    但如果是特招的名额,家里真的有需要的原因,那就另当别论。

    “少来,我这不是一确认就通知你们了。”路北倾拿起桌上的北冰洋汽水,快速对准桌边撞击瓶盖边缘。

    “嘭”的一声,不过被音乐盖过,只剩瓶口白色的雾气。路北倾抿了一口,说:“今天我请,随便点。”

    “呦?行啊,”陈澍放下话筒,指着桌上放锅的位置,“先来二斤鲜牛肉。”

    “出息——”唐明哲笑他,实际上自己也凑过去看了菜单。

    火锅和唱K一体的包厢,音乐声后,沸起的雾气和川味的麻辣,一齐蒸腾。

    路北倾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岁少年玩世不恭的样子,没心没肺跟大家划着拳,规定谁输了谁吃一段爆辣辣椒。

    乱的热闹。

    期间辣的狠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似是找补,但莫名在理:“这场面,没点酒没意思啊!”

    “那就点,反正老路请。”陈澍嘴上大气,动作还不是得看付钱的眼色。

    路北倾平常虽然像个貔貅,但这一走至少半年,这次也就随他们去了:“少喝点,一会儿还有晚自习。”

    得到许可的雀跃声中,酒很快上来。几个人端起酒杯,要酒的男生一个个分着酒杯,准备敬路北倾一杯。

    “以水代酒得了,”唐明哲打算拦下男生即将放到路北倾面前的杯子,“他沾杯倒……”

    “没事,”路北倾却说,伸手接过了杯子,“今天喝一点。”

    破例,喝一点点。

    “你能喝吗?”陈澍不是很放心。

    路北倾接过酒杯,笑得痞气:“怎么不能,我又不用上晚自习。”

    “哈哈哈——”大家随之仰头笑,陈澍便没多劝,倒了酒端起酒杯:“那——行!来来来,干杯!”

    趁青春,放肆一把。

    大麦发酵过的辣舌头的冰凉液体徐徐入喉,路北倾抿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涩。都说借酒消愁,怎么到他就一点作用的没有。

    太难喝了。

    哪是什么消愁,明明是越喝越愁。

    某人说的没错,他大概还是个小鬼,思想不算成熟,会觉得AD钙的作用超过酒精。

    麻辣锅底的辣椒香味和烟雾萦绕,热气一定很大,不然他怎么会盯着盯着,就慢慢模糊了眼前。

    这就叫做,喝醉吗?

    酒苦,可心情反而跟着转移了。

    迷糊之中,他回忆起曹主任之后跟他说过的话。

    “最近的报道时间有两次,你可以根据情况选择时间,一次在两周之后,”曹主任说,“另一次,在周一。”

    突然的离别,和两周之后。

    那个日子是……

    “周一吧。”路北倾几乎是当即开口。

    宁愿突然离开。

    也好过,我亲眼目送你远去。

    最无力的年纪,想要给出生根的承诺,却还没有立足的基本。

    但等下一次见,一定会是,崭新的自己。

    路北倾脑袋发胀,感觉比自己做滚轮训练还要晕,他懒懒靠上包厢皮质沙发的一角,半合着眼微醺。搞不清是谁拿了手机一通录像,引得大家一致发言。

    “喂,屏蔽班主任了吗?”有人这么说,“你别把我们几个都‘卖’了。”

    “那晚自习就一块罚站呗——”

    “靠你恶趣味啊……”

    三言两语间,点歌的音乐自动跳转,大家无规律的话题短暂停下,几个人围着一个话筒,唱完了那首名叫“朋友”的歌。

    5分12秒,最后一首音乐结束。

    时间也差不多了。

    陈澍触景生情,打着酒嗝,明显醉了,就差抱住路北倾:“老路!我~舍~不~得~你~啊~”,

    路北倾和几个同学相互看看,又一起笑:“别喊了,你要把我送走吗?”

    大家笑得更欢。

    “一会儿出去吹吹风就好了,”唐明哲把陈澍扶起来,斟满饮料,“来个结尾。”

    路北倾拿起喝了一半的饮料,抬手跟着凑到中央,却突然又顿下。

    没了排序的点歌台自动筛选,播放近些年音乐软件排名靠前的热门音乐。

    只有前奏,却无比熟悉。

    而此刻,窗外下起了雨。

    “最后一杯,敬我们今天的老板!祝路哥一路顺利,前路似锦!”唐明哲说完,撞了旁边男生肩膀一下,“老路,别忘了我们啊!”

    路北倾抽回听觉,低下头笑了笑。他可能真有点醉了,没陈澍那么夸张,但说话已经不受了控制:“会的。”

    是会“不忘”,还是会“忘”?

    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咦?酒后吐真言了属实是——”同伴们打趣,路北倾懵了反应:“不是……”

    “别解释,都在酒……啊不,饮料里了,”唐明哲说,“干杯!”

    “嘭——”

    再热闹的相聚,也终会迎来离别。

    一切落下句点。

    是结束,但也会是,新的开始。

    幸得天公作美,一行人从包厢出来时,雨势小了一些,细腻的毛毛雨在川禾四月中的傍晚,掀不起任何风浪。

    平静地,就这么结束了。

    “我们几个先打车走了,回家洗个澡换校服去学校,免得身上一股火锅啤酒和上一桌客人的香烟味让老师闻见,”唐明哲问道,“你怎么走?”

    “溜达溜达,醒醒酒,你们走吧,班长可别迟到。”路北倾故意逗他。

    “你小子,”唐明哲拦下辆出租车,“走了,有空常联系。”

    如果,时间允许。

    路北倾点了头:“好。”

    男生独自沿街走着。

    今天的雨,显得尤其漫长,尚未完全黑下的天空,阴沉的像川禾的每一场雨。细碎雨滴成线,落到裸露的部位,仍有几分冰凉。

    天色渐晚,没有屋檐的街巷,争先恐后亮起了灯。

    路北倾搓了搓手臂,早已痊愈的伤口留下了拇指长度的疤,触感并不平整,但温度占据主导,微凉。

    他走着,直到经过每天回家必经之路的某个巷口,突然停下。

    没有屋檐的街道,雨水肆无忌惮低落,顺着斜坡地面不太牢固的砖缝,跟随地心引力流向排水口。

    路北倾的手还下意识捂在手臂上,雨势不见加大,但总会存在凉意,在这个流感高发的季节,还是要尽量避免。他看着那处,空旷无人的角落,曾有个女生站在那里。

    第一次见面,闹了个不大不小的误会,他心情低落,而她又倔强着。

    怎么都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因此打开开端,有了奇妙的联系,温和过,也冷静过。

    虽然伞出了点问题。

    不过幸好。

    “你那时记得带伞了。”

    -

    第二天,路北倾乘上了去往江北的飞机。

    陌生的城市,拓展的社交圈子,全新的未知体验。

    手续齐全,办理成功轻而易举。航校一切文化课要求遵循常规高中,在其中加入训练,训练期间全封闭管理,一切电子设备通通上交。

    路北倾自然不例外。

    他把手机装进置物柜,放进去之前,检查了遍自己的新消息提醒。

    没什么消息。

    唐明哲和陈澍知道他封闭管理的事,确认他平安降落后就没再问,至于父母……就更不会了。

    而那串挂在通话记录里的最后一串数字,再也没有主动亮起过。

    路北倾不是没犹豫,最后却也没有回拨。他总觉得时间还长,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上交的手机总能通话,许久不见的联系,更能片刻温存。

    他幻想着下次通话,她言语诙谐,耐心听他讲着一切。

    可路北倾怎么都没想到,正是那天的侥幸思考,这之后的十年,他再也没打通过那通电话。

    集训一个月后的公休日,路北倾拿到手机,想问问乔以南对新学校的适应情况。但每一次打通,却也只能打通。

    平和连贯的“嘀”声等候,总也等不到听筒那头的人的声音。

    这让他莫名有了种,说不上的担忧。

    直到再后来的期末放假,暑期训练前的短暂假期,他一遍遍拨打,也没能等到接通一次电话。

    久而久之,他已经记下了这串数字。

    路北倾不明所以,又不能直接回去,索性私聊问了唐明哲和苏芷,最近有没有跟乔以南联系。

    回答的结果,为“否”。

    乔以南走的异常干净。没人联系上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似乎这一走,就跟这个世界断了全部联系。

    而那些约定,仿佛悄无声息,飘散进了风里。

    无关痛痒。

    可于他而言,像又被抛弃了一次。

    路北倾一遍遍拨打着那个号码,想了很多方法。能够打通,证明号码还在,唯独无人接听;躺列的企鹅申请显示在“等待对方验证”阶段,后来他又点了好几次,都依旧石沉大海。

    能想到的方法,几乎都试了一遍。

    可惜直到暑假过去,江北的梧桐开的正茂,又落向满地,联系的线,都始终没有再续上。

    终于在寒假来临,一场初雪过后,路北倾终于意识到,他们联系断开的事实。

    原来曾经约定的相邻关系,也会慢慢变成如今的模样。

    路北倾想,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乔以南。她对他说,他们会再见,可到现在他才发现,过往回忆存在,可他们曾经共同的联系,竟只有那么一点点。

    看似那样脆弱,不堪一击。

    暑往寒来,升入高三,飞行训练和文化课两手抓,补课占了大半个假期,留给学生自由支配的时间,寥寥无几。

    所以成人的生日留在基地,那一年春节,也是在训练基地度过。

    同伴们热热闹闹包着汤圆,吃过大家一起准备的年夜饭,一直开着的电视屏幕,播放着今年的春节晚会。

    只是今年,那个歌手没有出现。

    手机各个软件响个不停,路北倾一一回复新年祝福,目的是希望能在某个祝福中,看到某个姓名。

    结果自然是没有。

    他不气馁,等不到消息,他就主动发一条出去。

    又不是多难的事。

    因为近些年网络软件的普及,路北倾极少发短信,认为不着急时可以用用新兴网络,而着急的事,还是打电话最好。

    路北倾不常翻短信箱,未读的话费信息和转账信息堆了一堆,想说的话堆了更多。他越过它们,点开新消息编辑。

    他文笔真的一般,修修改改,想说的千言万语凝聚不成长篇大论,又被他删掉,换成了四个字:

    “新年快乐。”

    朴实无华。

    但我真的希望,不管去了哪里,你都能,永远快乐。

    路北倾选中,在收信人那一栏里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敲下那串背熟的号——

    只是号码尚未输完,那一栏里,就在下方自动弹出了这串号码,原因却不是因为“通讯录”的前提。

    这个提示,反而更像是之前发送或收到过消息的记录。

    路北倾暂时退出,向下翻阅起自己的短信记录,他没删过,并不记得自己给乔以南发过短——

    ?

    屏幕上的记录显示,这串号码,曾在去年的一月份结尾,给他发送过一条只有四个字的信息。

    「新年快乐」

    翻过去年的日历,正好是去年除夕那天,短信混在各式各样的春节祝福里,在当时唯一起眼的,只有它没有署名的号码。

    对那时的路北倾来讲,以为只是条群发发错的陌生短信。

    却没成想,会在一年后的某一天,发现是她发来的信息。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就。

    看似把自己用距离相隔开的女生,其实从更早开始,就一直在朝他迈进。

    是他反应迟钝,才没看出这样显而易见的证明。

    江北的冬天,要比川禾的冬天冷上一些。电视上播放的公益广告期盼原型的游子,许下新一年的愿望。

    然后冰雪消融,新的一年如约开始。

    路北倾开始循规蹈矩,在那一年春完成了训练课程,通过了文化课,拿到了江北航空大学的保送入学证书。

    这之后,他在高考毕业季回了川禾,和当时班上的同学一起,被不少同学邀请合拍了几人的小合照。

    照片中,少年原本立体的五官更加硬朗,轻扬起的笑容,那双眼睛愈发深邃。

    “一年多不见,又帅了,”唐明哲喊着苏芷她们,“咱们几个拍一个呗!”

    高中三年,总有那么几个,比同学更深,是存在其中的例外。

    路北倾点头过去,和几个人站在一起。相机镜头装下少年的青春,偶尔一阵微风,定格下每个人的微笑。

    只是这次,再没有那样一个人,偷偷拍下他的照片,就像18岁的生日拥有了蛋糕和更多关怀,却永远不是17岁那个,火柴和仙女棒一齐燃烧的初冬。

    6月8号结束,不久后分数出来,再到报考截止,整个高中生涯,正式落下圆满帷幕。

    一行相聚在同个中学的年轻人们,由此相散于五湖四海,新的社交圈子,不同的兴趣专业,渐行渐远,不过也是时间早晚。

    路北倾去了江航报道,军训,正式开学,繁重精细的课程下,他仍没忘抽出时间,一有空就在这座城市,四下寻找。

    想问问她,为什么离开的那么果断,至少不要那么决绝。

    大不了,他以后不再靠近了。

    如果不是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路北倾拿着那串仅有的号码,还有那枚,温度早已散去的硬币。

    乔以南说过,她大概会来江北,可江北各大院校,大学四年他都陆续找过,她向往的师范类没有,调剂的学科,也找不到踪影。

    或许她没有过来,也许考到了别的城市,会在假期过来游玩。

    可惜他从未找见。

    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

    大学毕业,路北倾留在了江北,进入了当地乃至全国排名都靠前的航空公司,从飞行学员做起,他耐性高可塑性强,吃苦认学这些也不在话下,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坐上副驾驶,然后在时间和经验中慢慢积累,又在四年后,成为了江北航空的机长一员,选择负责了“江北—川禾”这条主航校。

    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这个位置,一切都显得十分顺利,仿佛没有那人的存在,他也能做的很好。

    同事都以为路北倾选择这条航线是因为他的家乡在那边。

    可是,不完全是。路北倾知道。

    过程需要靠他自己。

    但那个人,是一切的开始。

    他不想放弃,不想错过任何一个那人可能存在的城市。

    因为她说过。

    而一晃,十年光阴荏苒。

    期间不是没有主动告白的对象,也不是没有同事介绍条件相对匹配的女生,可都被路北倾拒绝了。

    完全放不进别人了。

    以为时间能淡忘的,却是少年的张扬转为成年后的沉着,未曾忘却,反而压在心底,跟随岁月沉淀,封存进某个角落,最后成了习惯。

    只是想达成的目的,有一条久久没能实现。于是在即将迎来的第十年,路北倾选择了属地调动,正好公司也有这样的建议。

    如果此路不通,他总要去试试别的。

    手续办的很快。

    离开之前,同事间组织了聚餐,茶余饭后之间,曾经带过他的前辈问过他一句话:“想好了?”

    似乎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拥有抉择的时刻。

    路北倾已经习惯,把那枚硬币揣在胸前的口袋,此刻它隔着布料,贴近离他心脏最近的部位。

    但最后想法,永远取决于自己。

    “嗯,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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