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陛下...”

    这一声伴随着巨响的雷声一起落下来,震得卓清绾吓破了胆:呜呜呜,不是说陛下不喜欢这个儿子么,怎么她一来,皇帝也紧跟着来了。

    果然是天要亡她...

    床榻上光线幽暗,两人靠的太近,能清楚的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

    卓清绾紧张的睫毛不停抖动,冲着屋门的方向屏息凝视,自然没有注意到傅寒川眸中逐渐浓郁的癫狂。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虽然眼下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太对,但江南的那场雨迟了一些,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皇帝在门口站了良久,仍没有推门进来。

    他问刘公公,“四皇子歇下了?”

    刘公公不知皇帝回来,心里惦念着里头的两位主子,生怕被瞧出端倪,于是将头埋的更低了,诚惶诚恐地回:“是。四皇子身子骨虚弱,每日都歇的很早。”

    皇帝静静地站了会儿,面上拢着一层看不透的暗色。

    “明日,传他到昭阳殿见朕。”

    “...是。”

    外面的身影一晃,朝着木梯的方向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整个院子中只剩风声和雨声,床榻间只余彼此交织的呼吸。

    傅寒川放松了警惕,好整以暇地瞅她,没有急着抽回被她攥着的衣袖。直到听见刘公公叩门的声响,他才起身,整理衣衫。

    卓清绾一时没从戒备的状态中回神,还是懵懵地躺在那儿,只露出一颗脑袋,漆黑的眼珠提溜转,他觉得甚是可爱,嘴角堪堪弯起来又被满心的忧虑压下去——这份懵懂,放在能吃人的皇宫内,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他挽起纱幔,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还不起?”

    卓清绾着急忙慌的从他榻上下来,双腿还因为刚刚险些被发现的刺激发颤,她踉跄了一步,扶着床头的木杆才勉强站稳。

    走失的理智慢慢回到脑袋里。卓清绾看向慢条斯理穿上外衫的傅寒川,他面色如常好像并不意外皇帝深夜到竹苑来,就连方才两人险些被发现,他也不紧张...

    她看的太出神,傅寒川掀起眼睑望过来,两人的眼神不经意对上。

    卓清绾只觉心跳一停,手脚都是麻痹的。

    他问:“何事?”

    她抿紧嘴巴,摇头不答,硬生生将疑问吞回肚子里。

    在宫内,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傅寒川给刘公公开了门,把伞交给她,一并下了楼。

    到了楼下,卓清绾才发现他出来不是为了送她——

    方才的药洒了,他去小厨房再盛一碗。

    傅寒川将油纸伞递给她,问:“怕黑吗?”

    “不怕。”

    他面上带笑,“打雷也不怕?”

    卓清绾摇头,“不怕。”

    “……”恰有阵风吹来,傅寒川攥着拳抵在唇边咳嗽几声,“竹苑的土路泥泞,刘公公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不让他送你了。”

    卓清绾爽快地答应,将他送的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撑着伞沿来时的路离开。

    奇怪的是,原本漆黑的小道此刻竟亮堂的很。她稍微抬起伞沿,发觉竹林上方有人提灯给她照亮,雨大风大,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竹苑内旁人不得进入,况且此人的轻功十分了得,只能是贴身监视四皇子的暗卫。

    卓清绾心中咯噔一下,自我安慰道:既然他肯听四皇子的来给她引路,兴许不会到皇帝跟前儿告状罢...

    她一面如此暗暗念叨,一面加快脚步从竹苑离开。

    傅寒川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被风吹的咳嗽不止,仍没有离开。

    刘公公从他尚在襁褓中时便侍奉左右了,自然是最懂他的人,于是没有出声,安静的守在他身侧。事实上确如刘公公所想,傅寒川看似风轻云淡,手指一直在摩挲衣袖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情绪——他在不舍,在仔细回味她方才留下的触感,试图将这份得之不易的温情拉长、再拉长一些。

    狂风卷着暴雨扑面而来,浸湿了他的衣摆,傅寒川扛不住这股寒气,再次低低地咳起来。刘公公看不下去,劝他回屋里避一避。

    傅寒川摇头,颇惆怅地叹:“她长大了。”

    性子和当年在江南见到的她全然不同。

    她坚强了许多,不会再抱着人的腿娇滴滴的哭了。

    这是好事儿,但他心中总觉得不是滋味。

    刘公公一门心思只为他的身体着想,忽略了他话中的深意,“公主比您画的画像上还要明艳,将来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

    傅寒川并没有因为这话感到开心,眸底的阴翳反而越发浓烈。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语气也随之沉下来,“在宫内,女子生的过分惹眼并非好事。皇后知晓小六对她起了旁的心思,给她从母家的旁支内挑选了几个适龄的公子,一面打发了她,了却小六的心思,一面看准她母家没人好摆布,给了旁支的子弟也能帮自己拉拢住人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与当初摆布他母亲的招数一模一样。

    皇后完全忽略了,他母亲只是个奴籍的婢子,身份低微唯有任人揉搓的份儿。而卓清绾的父亲是皇帝亲封的将军,她两位哥哥在军中也有不菲的功绩,她的母亲更是江南首富的独女。满家子忠烈,连皇帝提及也得恭敬几分。

    卓清绾到上京城来,是因为卓氏已无人可以依靠,不代表她背后没有势力撑腰。可惜她年纪小不懂得利用,若她肯,卓夫人的母家和江南一脉的势力都可为她所用,整个上京城内再无人敢给她脸色瞧。

    皇后自然是知道她素来养在深闺,不懂得后宫中的勾心斗角,才敢如此拿捏她。

    没成想,卓清绾脾气竟然如此倔强,磕破了脑袋,哭诉说要出宫为卓氏的亲人守孝三年也不肯嫁。皇后当然不能逆着她的心意来,若卓清绾从广惠宫中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前朝与卓氏交好的那几位武将恐怕会生事,坏了剿灭周王余孽的大事便得不偿失了。

    皇后深谙这个道理,才会顺着她同意暂不议亲,但她想出宫就没那么容易了。

    卓清绾一来,刘公公就注意到她头上的伤,他是宫内的老人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中都有数,不曾想,公主竟是这样伤的。

    话又说回来,到佛寺给逝去的亲人守孝合乎情理,在后宫中并非先例。皇后娘娘不准,多半是对公主的婚事另有打算。

    刘公公自不敢揣测贵人的心思,垂下头,沉默不语。

    傅寒川去了小厨房,端起那碗温度适宜的汤药一饮而尽,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他一转头,瞧见角落处的阴影,无奈地叹:“四下无人的时候,你就莫要往腌臜地钻了。”

    话音将落,时漳从角落处露出半截身子,黑色衣袍上蹭了几抹墙上的白灰。他抱拳行礼,回话:“殿下吩咐的事情已办妥了。”

    傅寒川嗯声,拢紧外衫,掀开竹帘除去,站回檐下。

    雨声淅淅沥沥,砸进池水里,明日得着人来换新的。

    刘公公这般想着,兀自退回了房中。

    等到廊下只剩两人,时漳斗胆瞧了他一眼。傅寒川披着黑色的衣衫,伸手去接从屋檐上掉落的雨珠,眉目间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淡然。

    他没有回头,“想说什么就说罢。”

    时漳没再犹豫,道:“殿下,您既然关心公主,为何让属下将那枚玉佩交给皇后娘娘?”这样一来,皇后必然会认定是公主刻意引/诱六皇子,她在宫内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此只会被针对的更难过。

    而且,刚刚四皇子竟还让他找机会将那东西放在公主的寝殿里,若是被搜出来,她势必会被误认为女刺客的同伙...

    这可不像是为公主好啊...

    迎面而来的冷风呛得他直咳嗽,傅寒川转身上楼,时漳忙跟上,木梯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傅寒川停在门口,脚步声也停了。

    他没有着急进屋,凭栏而立,视线悠悠落在不远处的旧宫处。那儿是他生母的住处,他如今住的地方,许多年前是一片偌大的花田,是皇帝为了讨他生母欢心特地命人种下的,后来全部夷为平地,建起了竹苑。

    回宫那天,皇帝将他叫到昭阳宫训话,随后下令让他搬到这儿守着旧宫,也守着他们母子的罪孽。尽管,傅寒川心知肚明,这份罪孽与他、与他的母亲毫无干系,只是因为他们的命贱,才被真正的幕后黑手推出来做了这么些年的替罪羊。

    弱小的人,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

    刘公公不在身侧伺候,时漳去屋内找了件大氅给他披着,正巧是卓清绾还回来的那件,上面还残留着她淡淡的体香,傅寒川闻着这股味道,觉得十分心安。

    他忍着咳嗽的冲动,声线发颤,“她早就不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了,在深宫内,到处是豺狼虎豹,她势单力薄,凭借自己的力量是逃不出去的。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时漳还是不懂,傅寒川却不解释了,让他自个儿猜。

    时漳思考了会儿,斟酌着开口:“皇后娘娘不让公主出宫守孝,是想利用她的婚事拢住母家旁系的人心,一旦公主离开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将来再控制她就难了。”

    “原来如此!”

    时漳的拳头砸向手心,榆木脑袋终于转过弯来,“殿下给公主安排了一出苦肉计。”

    傅寒川颇为赞许地看他一眼。

    卓将军在军中威望颇高,卓氏一出事,与他交好的江南世家都格外关注卓氏孤女,一旦她被抓入大牢,酷刑受一番,最终却被查出是冤枉的,消息传出去,前朝定然会动荡。到时候,她成了众人眼中的弱势者,想要什么只会是手到擒来。

    世上一切都被明码标价,想要什么就得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觉悟。她想在上京城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就必然要吃一些苦头。他如今无能,护不住她,而小六处处受到身份的桎梏,更护不住她,所以这段路注定只能她一个人走过,谁都陪不了,谁都代替不了。

    傅寒川望着雨幕,自责感让他心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痛,反复不休。

    时漳站在阴暗处,只看得到他单薄消瘦的背脊,没有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喟叹:“殿下不是公主的亲哥哥,为了公主的将来尚能如此煞费苦心,这份兄妹情真叫人动容。”他父亲死的早,母亲没再改嫁,一意孤行与母家断了联系,所以他家中没有兄弟姊妹,见到四皇子如此照料永乐公主,让他好生羡慕。

    傅寒川嗤笑:“既无血缘,何来兄妹情。”

    “啊...?”

    时漳傻了,直愣愣的目送四皇子回了屋里,下意识跟上去。

    木门猛地阖上,他被关在外头,脑门撞得生疼。

    时漳面壁似的站在原地,慢吞吞的反应过来:

    他是不是发现了贵人了不得的心思...

    ***

    雨下过一整夜,把夏日的炎热驱散不少。

    刺客抓住,解决了众人的心头大患,后宫各处的侍卫们终于撤走,贵人们少不了要出门走一走,皇后宫中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卓清绾向皇后请安回来,路上正撞见替惜玉送信笺的婢女。

    听婢女说,因着御花园醉酒一事,嬷嬷担心惜玉公主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会影响声誉,故而向皇后娘娘禀明,成亲前不许她再出门见人。

    惜玉素来活泼爱热闹,关在宫内个把月肯定要憋闷坏了。她传这封信来不仅是关心卓清绾,更是向她求助。卓清绾能有什么好法子,从前她还能腆然去皇后娘娘那儿求个情,如今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爱莫能助。

    将送信的婢女打发走,华悦公主那方又派人来请她过去说说姐妹的体己话。卓清绾不好推辞,让双儿到库房取件新得的发钗。

    今日阳光不错,外面鸟语花香,她身子将将好起来,整个人格外松快,再加上昨夜和四皇子聊了知心话,回来踏踏实实睡一觉,只觉得神清气爽。因此,卓清绾选了件嫩黄色的衣裙,旁的婢女还夸:“公主生的漂亮,这种娇嫩的颜色最衬您了。”

    卓清绾只笑不语。

    双儿取了发钗回来,正见她坐在梳妆镜前打扮,给她上妆的婢子悉心在她额头的伤口处勾勒出精致的花钿,仔细瞧着却不像伤口,倒像是天生的印记,配上这张恬静的小脸,真真儿是世间独一份的淡雅。

    双儿放下匣子,凑过来与她说笑。

    满屋子的婢女们笑成一团,因而没有听到长廊中一阵接着一阵的沉重脚步声。

    领头的男子停在公主门前,给旁的太监递了个眼神,后者忙进去通传:“公主,冉齐统领来了。”

    冉齐是六皇子身旁的人,卓清绾见过几回。此人年岁比六皇子还要小一些,体型却格外魁梧,整日端着一张冷面,单是站在那儿便令人后背生寒。卓清绾当然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却没想到六皇子竟派他来查她,就如此不放心她么...

    卓清绾无声地长叹,甚至没问冉齐此行的目的。她挥手让周围的婢女们退到屋外候着,由双儿搀着坐到了堂上,这便是全然配合的意思了。

    冉齐面无表情的向她行礼,转而吩咐手下,“动作轻些,不要扰了公主的清净。”

    旁的侍卫们得令,如鱼贯入。他们动作十分小心谨慎,生怕碰坏了贵人的物件儿,所到之处查看无误之后便尽力做到恢复原状。

    冉齐环着胳膊退到廊下候着。

    来之前,六皇子特地同他讲过,永乐公主在上京城没有根基,连那些女子的脸都没有认全,怎可能指使人行刺杀之事,只能是被人利用了。可圣命不得违抗,该查的人一个不能放过,所以永乐公主这儿,六皇子特派自个儿的心腹来走个过场,最重要的是不能惊扰她的休息。

    冉齐到现在还记得主子那副深情流露的样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和他的手下藏起利刃,万一激起了公主的心悸之症就要狠狠治他的罪。

    冉齐跟着六皇子行军打仗有些年头,如今在宫内做了侍卫统领,仍听从六皇子指使,这还是头一回觉得他如此婆婆妈妈,那语气好似自己是什么豺狼虎豹,一露面就能将娇滴滴的公主吓得晕死过去。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六皇子也不免俗。

    冉齐抬头看着高悬在天上的日头,纳闷手下办事怎的如此磨叽,走个过场的事儿反倒拖拖沓沓、没完没了了,他还惦记着赶紧办完差回去同六皇子切磋武功。

    “统领。”

    一侍卫急匆匆从屋里出来。

    冉齐以为他们查完了,整理衣袖准备去向公主见礼,一扭头,看见对方用帕子包裹住的利刃,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了,脸色随即暗下来。

    “从哪儿发现的?”

    侍卫跪下去,嘴皮子哆嗦了好几下才答:“...公主榻上的暗箱。”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