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微没有因为宿醉晚起，她掌心贴着额头轻柔，眯着眼睛双脚踩在柔软的手工地毯上，走到小吧台前，拿起恒温水壶倒了半杯热水，随即拉开抽屉，抽出一袋煮好分装的中药丢进热水杯。

    闹钟在八点准时响起。黎子微不耐烦地伸手摁掉咕咕叫的小鸡形象的闹钟，单手解开纽扣脱掉衣服，裸/身进入浴室冲澡。

    二十分钟后，头顶包着干发帽的黎子微拿起温热的中药仰头一饮而尽，比喝酒还快，快得舌尖那点苦涩麻木被她随着口水咽下去。

    ——希望有一天不用再喝中药了。

    黎子微祈祷着，但是她的中药计划没有任何终止的消息，那位可恶的老中医永远准时给她邮寄来一箱中药，不管她在哪里。

    房间门铃突兀的响起。

    黎子微像往常一样，连猫眼都没看，直接打开门，三四个大脑袋瞬间涌进她的门里东张西望，神色大为失望。

    “黎主任，你的新男人呢？”

    “男人？”黎子微眉头一皱。

    雷森酒店的自助早餐厅位于22楼，全面落地玻璃可以让贵宾门可以一览城市风光，灰色钢筋的立交桥上车流缓慢前行，整齐归列的绿化树木的浓荫下行人匆匆。

    黎子微擦干的湿发垂在肩膀处，她微微仰着头，鼻翼翕动，呼吸面包的奶香味。

    实验室的同事们都有早起的习惯，只有几个酒量不太好的还在房间里睡觉。付妮昨晚喝得不算多，按时起床吃早餐，她难得在高级酒店享用自助早餐，往白色瓷盘里夹了不少中、日、韩、欧各种口味不同的美食。

    黎子微相较之下，口味十分单一，金丝南瓜酥，香草慕斯，巧克力馅饼等等，都是高糖的热量炸弹。

    “你在这样下去，十年之后可能是个糖尿病患者。”付妮看向黎子微，她瘦得清冷高挑，皮肤白皙光洁，看不出平常喜欢摄入重度糖分的人。

    “十年之后生物医疗发展应该能让我免于糖尿病的困扰。”

    “你……别盲目自信。”

    “他们要是十年都研究不出来，我就去研究。”

    “不行，我们的实验计划还需要您。”

    “我又没说会放手电子研究，难道你们读书时都没拿到双学位吗？”

    付妮和身旁的同事齐齐低下头，决定探讨一下五星酒酒店的大厨手艺，他们真的不想和天才争辩学习这件事情。

    黎子微把垂落在脸侧的长发撩到肩膀后，拿起叉子挖了一大勺蛋糕塞进嘴里，治愈被中药折磨过的味蕾。

    早餐厅的气氛愉悦轻松，服务生四处游走，替贵宾倒热茶，换餐盘，提供新的毛巾。

    环形卡座里的十几位研究员陷在米色柔软的沙发里，有的人喝茶，有的人弓着腰晚静音手游，有的人双手环胸，自顾自地出神。谁都不说话，一夜醉酒也没能改变焦躁的心境。

    余岩溪教授穿着细针织羊绒衫，银白色头发整齐的三七分，拄着拐杖出现在早餐厅，他是直接在套房里吃完早餐才出的房门，比起那些脸色迷茫的年轻人，他的举止更为坦然松弛。

    实验室的人都很尊敬余岩溪，70岁的高龄被蓝天公司受邀返聘担任纳米制程项目的总负责人。随之一帮学院派的年轻人干劲充沛的走出校园跟随余老的步伐开始纳米工艺研发。他们仅仅用了288天就取得突破性的成就，但谁也没想到好消息刚散布出去激励了一批国内的电子科学家，韩国的东旭集团立刻在国际法院控告余岩溪侵犯商业机密，并要求跨国逮捕余岩溪。商务部和蓝天集团前后收到相关的控告文件，刚开始的冷硬回绝让双边事态越演越烈。

    余岩溪曾在韩国任教并参与东旭集团的集成电路项目的研究，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证据，让整个事件几乎没有回旋余地。

    黎子微曾私下找人打探消息，对方告诉她，东旭集团早已不是韩国财阀集权控制的企业，北美投资者拥有88%的优先股，说明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商业博弈，掺杂了更复杂的政治博弈，在东旭集团提出控告之后，美国和加拿大的几家大型企业已经对蓝海迅速进行撤资，让蓝天公司的股票一夜跌幅11%。

    蓝天集团只是成立没多少年的私企，目前还没有在处理过如此重大并困难的跨国谈判，需要依赖商务部才能做出决策，但大体上，商务部进行相关的谈判，蓝天的两位高层坐旁参与，极其被动。

    今天下午商务部会和韩国政府的代表人员谈判出最后的结果，众人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心情沉重。

    张明作为组内中年人担当，是自带幽默的气氛担当，他向余老谈起昨夜的聚会，夸大黎子微的撩汉事迹，搞得大家都纷纷抬起头听八卦。

    黎子微刚咬下蓝莓，酸甜的汁水爆在牙齿间，她听到张明故意调侃自己，右手拳起放在唇前掩盖尴尬。

    “挺好的，我还总担心笑笑找不到对象。谈得怎么样？”余岩溪看向学生。

    黎子微小名叫笑笑，但她性冷不爱笑，除了几位前辈，没人敢喊她小名。

    “没成，对方把我送回酒店直接走了。”

    余岩溪幽幽地“哦”了一声，失望中透着一股无可奈何的愁苦。余老和夫人琴瑟和鸣，时常劝小辈不要太耽溺于科研，要劳逸结合多谈谈恋爱，有益缓解压力。

    黎子微向来忌讳身边人讨论她的私人问题，但由于特殊情况，她只好任由同事继续讨论她的感情，她自己越听越皱眉，不相信自己会胡做到那种地步。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黎主任可就生气了。”张明把话题移向他处，聊到大家都会感兴趣的黑科技，如何实现多角度录音。

    黎子微借去洗手间逃开话题，实则打算回房独自待一会儿，没想到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撞见蓝天的执行总裁莫家成。

    “莫总，您现在是准备去参加下午的交谈会？”

    “是啊。”

    “我跟您一起去。”

    莫家成听闻抬眼和黎子微对视，他时常觉得对方那双过于冷淡的眼睛清明如剑光，锋芒不露，气势逼人。

    埃尔法商务车从雷森酒店的金色旋转门前驶入街道，在四十分钟后抵达一栋地理位置隐秘，周边五公里全是绿化草坪的中央大楼。

    “郑司长。”莫家通过安检后成见到重要人物，脚步加快上前寒暄握手。

    黎子微跟在莫家成身后，头发随意借了一根水笔挽在脑后，好在她常年穿真丝衬衫，搭配西装裤，手腕佩戴白色镶钻理查德米勒，行头相对正式。

    莫家成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转向完全陌生的黎子微，立刻用行业话术介绍她。

    黎子微敏锐地察觉到一道急速掠过她的视线，但是对方匆匆随着郑司长进入会议室，黑色西服背影挺拔劲瘦。

    安保人员把没有参会证的黎子微拦在公共休息室。她坐在沙发里，因为手机信号被屏蔽的缘故没有任何消遣，她偶尔看表，时间默默过去三个半小时。

    黎子微恍惚听到会议室大门沉闷的开门声，她起身透过百叶窗看到郑司长和韩方代表先行乘坐电梯离去。

    “莫总，结果怎么样。”黎子微几乎是毫无预兆地疾步走进会议室。

    莫家成和另一位副总整理自己的资料袋，还有两位商务部人员在和他们交流后续的对公事宜，几个人刷刷看向黎子微。

    “很抱歉，你们的纳米制程项目必需中止，余岩溪教授从此不能再参与任何相关领域的工艺实验。项目小组解散后，所有相关研究人员停职两年。蓝天公司必需向东旭集团支付赔偿金7800万美元……”

    闻霄还没有说完，黎子微猛然冲到他的面前，她强势地一手撑着红木长桌，一手攥着他的领带，逼视着他，“你们知不知道摩尔定律，每一美元能买到的集成电路性能将每隔18~24个月翻一倍。所有芯片厂商数载如一日地期盼打破技术壁垒，但是每一纳米之差，就会积压无数废料造成不可估量的成本损失。你们是不是觉得难见天日的顶尖芯片研究不如当下看得见的利益重要，顺水让出蓝天计划换得达昌化学的十亿融资建厂搞上游材料来的划算，再换一点……”

    “黎主任！”莫家成没想到黎子微会直接对商务部的谈判组员怎么大胆地质问，立刻上前打断她越说越偏激的话。

    黎子微唇角向上扬起，左手松开闻霄的领带，眼里的嫌恶让她用手擦了擦裤边。

    “你还是那么废物，连耍嘴皮都说不过别人。”

    莫家成从业多年，历经风雨无数都没有崩溃过，但此时整个人都要炸了，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寡言冷静的科学家可能会葬送蓝天往后所有对外经贸的官方发展。

    闻霄昂头扯了扯自己的领带，看着黎子微扬长而去的背影唇角失笑。他居然在此刻，还能清楚地回想起他和黎子微初次相遇的那一刻。

    *

    闻霄独自留在人去楼空的教室里，因傍晚黄昏的绮丽作祟，拿出小提琴演奏起《E小调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本来只是场自娱自乐的练习，他拉得柔靡连绵，随心尽兴。

    掌声在琴音戛然而止的同时突兀响起，响亮有力。

    闻霄作为演奏者习惯享受掌声，但不是很习惯独处时被人窥见。他转身回头看到一位穿着实验室白色大褂的女人倚在教学实的门框边缘，细软长发随意拢在一侧，毫无修饰的素颜清丽素雅，细框眼镜修饰出浓厚的书卷知性，但那双促狭的长眼过于睿智，稍显冷情。他是第一次见她，却立刻猜出她是谁，人才荟萃的成洲大学里仍有一位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独享最高的荣誉。

    “音乐系的历年演奏会我都会去听，里面可没有这么动情却几乎无暇的演奏者，你是新生？”

    “我是新生，但不是音乐系的学生。”闻霄把自己的小提琴细心妥帖地放回琴盒。

    “你就练习那么短的时间？再拉一曲。”

    闻霄双手合上琴盖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真没想到这位博士学姐如此傲慢，语气中的命令意味十足。

    “我晚上还有事情，实在不行了。”

    “真可惜你没有选择职业道路。”

    闻霄微怔，很多人听音乐大多只能描绘“好听”这类抽象的词汇，上一位可惜他没有走职业道路的是他的启蒙恩师。他重新看向黎子微，才发觉她垂在腿侧的手里夹着烟，散着一缕白雾。

    黎子微冲陌生人一笑，抬手抽烟，用极其淡漠的琥珀眼眸在审视他。

    “学琴只是爱好，没什么可惜的。”

    闻霄从黎子微身旁走过，回应中没有掺杂任何懊悔。他唯一懊悔的是，他觉得她的烟味独特，随后脚步停下问她，“能不能分根烟？”

    “那我的烟是不是可以当做下一场独奏会的预定门票？”黎子微从白大褂里掏出烟盒，熟练地抖出一根烟递向对方。

    “下个月三号，波杜文会在人民剧院开小提琴独奏会，我想你应该会更喜欢大师的演奏.”闻霄向对待以往的琴友那样做出推荐。

    “你去的话，帮我也顺便带张票。”

    闻霄没有随身携带打火机，在黎子微擦火的那一刻很自然的俯身借火，他眉眼微压，心态绷紧，很怀疑学姐是不是在撩自己。

    后来，所有事情都顺其自然的发展，他们成为学校里公认最不可思议的情侣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