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是指玩家的现实世界吗?”
纸人唐双艺没功夫回答丁渠的话,她拼命地在拧纸张,拧成一股纸绳,穿过丁渠腕上的手铐,她抓住挂下来的两端,在空中开心地晃起来,连同她一起变成了一个简易粗陋的秋千。
“你不是想给我讲故事吗?”丁渠说话时故意呼出几口大气,吹得巴掌大的小纸人摇头晃脑。
“咯咯咯咯。”脑子不好使的纸人以为丁渠在和她玩闹,开心地往高空中荡,笑声快塞满整个藏书室的空隙。
“哐。”地面之上的藏书阁似遭什么东西重击,墙壁连带的震动将压得紧实的书籍都震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的笑声能动摇楼阁的地基。”丁渠说了个冷笑话。
小纸人却不笑了,她平静下来,挂在空中,仰头与身体垂直九十度,直勾勾地看着丁渠,“外面的故事一点也不有趣,你真的要听吗?”
“呼。”丁渠猛吹一口气,吹散纸人没有表情的脸,“你在装鬼……吓鬼?”
昏暗的环境配上纸人特有的阴凉,确实是有点瘆人,刚进游戏的她是会被吓到,但她早就变成鬼了。
每年吓走的观光客攒一攒能囤一箩筐,说起她离开冥界有段时间了,不知道冥界这些日子有没有来新的难搞的观光客。
她的思绪先从冥界抽离,举起手,与纸人平视,迫使纸人不得不把扁平脑袋转回来,“我不想听的话,你叫我来做什么?烧纸人玩吗?”
“玩火要尿床的哦。”纸人用她的方式反击道,面对她丝毫没有笑意的眼神,小纸人用略带无奈的语气说道:“好吧好吧,在讲无聊的故事之前,我先跟你说点有趣的故事。”
纸人能做的表情有限,相比她多变的语气来说,她的脸显得有些木讷。
“咣——”藏书阁上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传下来一阵阵像要把万物震碎的波动,丁渠像放在缸里的鸡蛋黄,上面有人轻轻敲缸,敲得她头疼。
“上面貌似比你有趣多了。”丁渠忍着头疼,还有空开玩笑。
“不!我最有趣!”小纸人被惹毛了,倒豆子般倒出一大筐话,“在我一帮傻乎乎的同学里面,我是最聪明的!”
小纸人跳上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强调:“我的同学们天天讲车轱辘话,讲到后面我都能提前背诵他们下一句该讲些什么,只有我不一样!
“等到有外人来时,我们的生活才能有无法预料到的事情发生,我的同学们都木木的,外来的人说‘PC不用管他们,听取到关键信息就好了’。”
这话的意思是……
丁渠的头更疼了,她忍住头疼直接问出她的疑问: “你原来是副本镜面校园的NPC吗?”
“NPC是什么呢?”小纸人抓住丁渠的头发往下滑,丁渠下意识伸手,小纸人顺势抱住她的手指。
小纸人的纸脑袋搁在她的手指上,做不出太多表情的脸上倒多出了些天真:“玩家一定聪明吗?低级副本的NPC一定傻傻的吗?区分玩家和NPC的人是什么呢?”
丁渠不假思索地说道:“很简单啊,地点不一样,NPC的家在这里,在其他副本里,而玩家他们家在‘现实世界’。”
纸人被她脱口而出且很有道理的‘歪理’说服了两秒,很快回击道:“那你呢?你既不因游戏而生,也不来自‘现实’,可你是NPC!”
小纸人特意强调了最后半句话。
果然,她清楚自己从什么地方而来。
小纸人大叫:“你说的不对!你就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对,我是异类。”丁渠痛快承认:“我不是异类,你根本不会特意来跟我说话,跟我讲故事,甚至是在最开始就在等我降临,你生来便喜欢与众不同,是吗?”
镜面校园诞生的NPC,在【上帝视角】的技能当中,都有一句话的简介,这句话包含了他们初始设定的特质。
小纸人好像被戳到了什么关键词,她纠正道:“是也不是,我的初始设定是特立独行。”
初始设定。
丁渠戴着手铐的手在微微发抖,她问道:“你,和我的身份是一样的,对吗?”
处在副本里的生物有什么身份,无非就两种,要么是玩家,要么是NPC。
小纸人:“最开始的时候,游戏不是给了你每一个人的基础信息吗?”
技能【上帝视角】给出的信息是:路人乙(NPC)
猜测成真,丁渠狠闭了一下眼睛,讲话题拉回原点,“所以你是不甘心吗?不甘心困在一方小小的校园里看玩家来去,永远也走不出去。”
有野心的路人乙。
有野心……
存在于C级副本的一个没有姓名的NPC,她的初始设定是特立独行,生来便与其他懵懂执着的同学不同,有一天她突然觉醒出自主意识,似乎也没有很意外。
觉醒出自主意识的她,形容词变成“有野心”更不算意外了。
没有任何一种有自主意识的生物甘心困在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她离开镜面校园的副本顺理成章。
“不对,不甘心的不是我。”小纸人很认真地反驳。
丁渠刚想回答,是是是,不是你,是楼上那个脑子可能正常点的大号的你。
就听见小纸人说道:“为什么我不能把每一个我所在的地方都变成副本,我既然是‘NPC’,那么我所在的地方现实即是游戏,游戏即是现实。”
丁渠闻言想起郭问心曾说过,他和唐双艺是在属于玩家的‘现实世界’里先认识的。
小纸人这番话不能细想。
游戏给的“有野心”形容词远远比她想象得要深刻得多。
她刚想再问,小纸人话锋一转,今晚不知道第几次强调道:“是丙,褚禀那个倒霉蛋才是真的不甘心。”
丁渠立马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一个记不清脸,光记得气质很好的身影。
小纸人:“他是有一届玩家评比里最优秀的哦,嘻嘻,现在也只能和我们一样排排坐,碰上傻乎乎的玩家,偶尔能冒充一下是他们的队友或者是对手浑水摸鱼。”
信息量略大,丁渠的CPU烧了,“等一下,你等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大概捋顺主要信息之后,她斟酌开口:“你是乙,是生出自我意识的NPC,丙,褚禀与你……正好相反,他是玩家?中间可能大概发生了一系列事情,他变成了NPC?”
她说到后面,越说越不自信,这猜测总感觉很离谱。
什么假冒伪劣的游戏,玩家和NPC还能变来变去?
“宾果。”小纸人欢快地拟音乐声验证了她的猜想,“恭喜你,答案对了,过程有待详细,要扣你点步骤分。”
丁渠没管纸人突如其来的角色扮演,她脑子里变成了一团乱麻,想尽力找到麻线团的头,她接下来该问些什么呢?
她该问有没有甲,没有的话为什么没有,有的话甲会是谁?
还是该问乙是怎么由NPC变成玩家,丙又是怎么由玩家变成NPC,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等到她问出口,却是另一个她在此之前从没有想过的问题:“我呢?我和你们有哪里是相同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丁?”
她太普通,太平凡,她是真正扔进人堆,混进鬼堆,没人能找出她来的路人,她没有游戏在各个方面给她的“厚爱”,她早就会因搞不清楚状况而被人当成踏脚石。
“你有家吗?”小纸人问道:“你有受尽苦难之后想回去的地方吗?”
觉醒意识的唐双艺回不去镜面校园,她与PC们格格不入,机缘巧合变成NPC的褚禀能被纸人说成是倒霉蛋,想必也是不能够随意地回去玩家现实世界。
而丁渠,她在她的锚点世界里早已化成灰了。
他们都一样,都是没有能够找到或是丢失锚点的人。
所谓的共通之处就是这个吗……
丁渠一时想得怔住了。
“啊啊啊啊啊!你别哭啊,你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身体,我要化掉的!”小纸人抱住她的手指疯狂摇晃。
那么轻一个小东西,劲还挺大。
丁渠下意识摸脸,干的。
头上有水落下来,穿过她的身体,迅速在地下藏书室积起一层水。
藏书阁漏了?
小纸人还在嚎:“啊啊啊啊啊啊——”
“别喊了,耳朵聋了。”
“你一个鬼,聋个鬼啊啊啊啊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挡雨。”
“说了我是鬼啊。”丁渠看了看周围:“你躲手铐下面吧,能挡点水,门在哪?我们从门出去。”
小纸人躲进手铐下面,她就不适合将手铐举到外面了,藏书阁里面漏水,外面的雨只会下得更大。
小纸人迅速消声,撑起手铐,为丁渠带路。
*
藏书阁上方是一团混战。
巨蛇直冲云霄,意图化龙,龙化没化成不清楚,天倒是跟捅出了一个大窟窿般,有如天河倾泻而下,像是要把南延淹成河海。
共工怒触不周山或许也就这种程度了。
丁渠从地下室里出来,看着天边瀑布般的雨,在心里感慨道。
地下室的雨不是藏书阁建造得不合格,而是雨已在地面积起没过人脚踝的积水,水已经高于藏书阁附近的地势水平线,自然而然漏进了地下室。
藏书人小姑娘站在唐双艺和变成魔的越珉中间,气氛勉强维持住平衡。
她显而易见是出来调停的,站在中间飞快地打着手势,示意他们坐下来不要打。
真打起来,她的藏书阁能被这两货给拆成废墟。
周围的书籍隐隐发出亮光,以藏书人小姑娘为中心,无数气流在循环交换。
丁渠发现,气流在书籍和小姑娘的周边形成保护罩,保护它们不受雨水浸湿,保护小姑娘不受伤害。
在藏书阁内,理论上是没有东西能够战胜她的。
“越珉,你是要我在这里将魔现世,斩魔以正天道的事迹昭告天下吗?”神识归位,智商稍微回升的唐双艺打破平衡。
“呵。”僵持中,经由时间冷却后,越珉的理智归位,丁渠跑了便跑了,他能找到她一次,就能找到她第二次,跨副本他都能找到丁渠,何况在同一个副本内。
他话不欲多说,跳上窗沿边,张开双翼,魔相放大数倍。
此时此刻在张望雨天天空的人,都看到了巨蛇消失的地方,多出来一团黑影。
“时隔经年,曾有友人取走吾物,吾等太玄观众人归来,归还吾物。”
低沉的声音从雨中扩散开来,至少在南延都城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越珉干脆抢在唐双艺之前,将与太玄观中人熟识的消息打出去。
唐双艺紧随而上,她的拂尘暂时不在身旁,她抽出一把有她人高的刀,朝空中的黑影劈过去。
一刀劈空,短暂地截断天空倾斜而下的水柱。
金蝉脱壳的方法不是只有丁渠会用,越珉留下一个短时间内没法驱散的黑影,早跑了。
藏书人小姑娘看他们打架打不到藏书阁,万事不管,热闹都不想看。
聚焦在丁渠身上的注意力暂时移开了,她逃跑的时机挑得不错。
她飘到干燥处,想和小纸人再说说话,只摸到一手湿哒哒、黏糊糊的触感。
手铐下活灵活现的小纸人已变成一张潮湿的纸。
丁渠抬头,真正的唐双艺已找不到了。
她明明是来问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为什么听了一耳朵关于乙关于丙的身世?
她烦躁地揉头,她感觉听了很多东西,但好像有更多东西她没能听成。
现在她知道的重要人物NPC和玩家全部分散开来,她想回冥界了,不知道留在冥界的虞娓怎么样了?
*
本该烦躁更甚的俞婧在听了更多让她烦躁的事情后,心平气和,内心倒是经不起半点波澜了。
“长安宫一夜之间长满荆棘,禁卫探路,砍断荆棘又再生,萧公子暂不知有恙否?”
“驸马乘小观主拂尘船归来,太医把过脉,身体无甚大碍。”
“大雨已至十日,雨势不减,百年前所做的护国阵法已自行运转护佑百姓。”
“太玄观观主自上月初八起,小观主自十日前大雨下降之际已再无踪影,护国阵法无人驱使,若十日后,雨势再不消减,护国阵法难以抵挡这倾天之势,南延危矣。”
天天有一堆人聚集在她的床边,为她讲述近日来发生的变化,事无巨细。
天要亡南延?
俞婧不信天会让南延亡在她的手上,她曾咽下一口苦涩的汤药后问道:“太玄有魔入侵,百姓如何作想?孤做不成女娲,补不了天大的窟窿,那帮想推睿王登位的人又说了些什么?”
俞婧又开始发热了,她淋雨吐血后,这病一直反反复复,好不透彻,她不太记得下面的人如何用长篇大论来委婉的回答她的问题。
她就记得两句:
“新帝伪造神女之名,触怒天道。”
“皇室供奉太玄观欺世盗名,勾结魔族。”
他们将想置她于死地的太玄观与她绑在了一起,想让太玄观和她一起绑上刑场,受众人凌迟而死。
想一箭双雕,将神权和皇权一齐踩在脚下,给他们让路。
想得倒美。
这南延的皇位继她之后还能不能存在,都不一定,一帮只知争权夺利的蠢货!
俞婧深吸一口气,压下沙哑的嗓音,沉声道:“请李太医。”
席卷而来的高热使她的脑袋像灌满了泥水,没发冷静地思考东西。
“陛下万安。”一身白衣走来的太医,光风霁月,气质清冷如皎皎明月,抬起头来,正是越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