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已近年关。
锦州潮湿多雨，哪怕正值隆冬也是连日阴雨，天色暗沉一派凄凉肃杀景象。
江风楼是青衣渡旁最大的客栈，此时浩荡江面夜色暗沉，被凄清冷雨笼罩着，分外凄寒。
“公子，公子您又发作了么！”
二楼的天字客房中，端午焦急万分地扑到苏白身边，仓皇地伸出手想要安慰，却终究停在半空，不敢碰哪怕一下。
地上的男子痛苦地蜷缩着身体，额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面色惨白。
“陆逍到底对您做了什么，每到十五月圆的时候公子您都要这般不死不活地痛上一回，”端午急的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您？”
“不得…直呼庄主名字！我…无妨……”苏白强撑着说道。
哪怕只是几个字，已经用尽了他浑身力气，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燃烧，他如同一只被熊熊烈火无情吞没的弱小虫子，想要躲避被炙烤的痛苦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得不到半刻喘息。
端午对苏白的话丝毫不信，这种非人的折磨怎么能叫无妨！
可他再怎么着急也无法减轻苏白丝毫痛苦，只能一遍遍地用毛巾擦拭苏白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可不管他再怎么擦，那豆大的汗珠又很快沁出来，没多久整个人已被涔涔的汗水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端午想到往常发作的情形，泣声道：“还有三个时辰，这，这要如何熬过去。”
冷汗一茬接一茬地涌出，苏白死死攥住倒地的椅脚，用力到指节发白，骨骼毕现，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的残破不堪，幽冷的夜光照进来，更衬得面色苍白。
“呃……啊！”
地上男子低低地喘息着，嗓音因疼痛而沙哑颤抖，听的端午恨不得以身相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您今日才和严松恶斗一场，内力消耗还没恢复，今夜又这般折腾，明日公子您还要去万合门，那上官泰可是锦州数一数二的高手——”
端午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庄主明知您每月十五都会发作，还故意选这个时间让您下山，还让您七日内就要回去复命，庄主他，就是想要您的命！”
苏白早已疼的恍惚。
好热，好痛……
师兄，他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窗外寒雨凄清，房内静地能听到苏白痛苦压抑的喘息，一楼却是一派嘈杂热闹，南来北往的行人相互吹嘘着见闻，跑堂掌柜津津有味地听着，像是锦都城里熙熙攘攘的集市。
“真是稀奇，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寒冬腊月的河水也不结冰，树叶甚至还是绿的。”一个胡髯大汉坐在火盆旁感叹道。
坐他旁边的人好奇道：“看来兄台是北方来的了？你大老远的跑到锦州做什么？”
大汉腼腆一笑：“俺这不是慕名前来，想来投奔严家。”
“啧啧，这严家叱咤锦州百余年，可没这么容易——”
旁边桌上一个精瘦老者突然插道：“锦州已经没有严家了！”
“没有严家了是什么意思？”
老者捋了捋胡须，一脸得意：“就在昨日，那逍遥山庄的苏白，单枪匹马闯入严家，杀了严松，还将其余人全部制服。”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过了良久才爆发出阵阵嗤笑。
“哈哈哈哈。”
“你这老头一把年纪，怎么还哗众取宠！”
“那严松一双铁掌纵横西南鲜有敌手，严家更是高手无数，怎么可能被一人给破了。”
老者朝火盆靠近了些，“千真万确！是老朽朋友亲眼所见，那苏白离开严家时步伐稳健，一袭蓝衫清峻潇洒，浑身连血迹都没有！”
其他人惊呼道：“当真？”
老者拿起一块酱牛肉，叹道：“自然千真万确，若有机会，一定要亲仰苏庄主风采。”
“我见过！”一个年轻人抢着说道，“苏庄主的打扮同寻常江湖人不同，儒雅矜贵，就像是那种话本子里说的世家公子。”
又有一人在角落里说道：“我曾随长辈去过一次逍遥山庄，那苏庄主是我这么多年里见过最好看的人。”
阿喜在这里当小二已经五年了，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再听到什么也不如最初那般稀奇，只不过人总是会忍不住好奇。
他今日见到那楼上天字客房的年轻客人，一身蓝色的宽袍广袖气度不凡，倒是有几分像这些人议论的苏白。
不过……阿喜想到什么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早些时候去送菜时，那人一袭蓝衫倚窗而坐，右手高提酒壶，上好的梨花月倾泻入喉，在窗外浩荡江水的映衬下好似一副潇洒不羁的水墨画。
可也正是因此，宽大的袖袍略微滑落，他分明看到那露出来的冷白腕骨上清晰可辨的交错红痕，甚至隐隐延伸到里面劲瘦的小臂。
他最初来客栈做错事时常被掌柜的拿马鞭狠抽，淡下来后的鞭痕便同那红痕一模一样，若当真是武功高强，又怎么会被伤成这样。
阿喜边端盘子边叹了口气，想来那公子虽然看似矜贵，却也是同他一样卑微的可怜人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下了整日的雨终于停了。
凛冽的江风将乌云吹散，寒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楼上，镀上层淡淡银辉。
万籁俱静，只有二楼时不时能听到隐忍到极致的闷哼。
*
“苏白，你闯我山门，意欲何为！”上官泰长剑出鞘，寒芒闪烁，剑尖直指门匾下挺立之人。
苏白一袭蓝衣锦裘迎风而立，腰间斜挂着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笛，脑后仅用一根玉簪束发，眉目如画衣衫飞扬，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局势，却更显矜傲不羁，丝毫看不出昨夜的疲态。
“上官伯伯许久未见，晚辈今日上门是为了和您打一个赌。”少年人特有的清嗓音在寒冷的北风中显得格外嚣张。
明知对方来者不善，众弟子也忍不住在心底惊呼一声，好一个风姿如玉的神仙人物。
上官泰不悦地看向苏白身旁倒地哀嚎的弟子，冷眉倒竖，怒气隐现，显得一张虬髯圆脸越发圆润：“你既唤我一身伯伯，为何如此无礼。”
苏白嘴角噙着一抹冷意，眸中闪着少年人独有的傲气，“我只伤人，并未杀人，已经全了您和老庄主的情谊，可两年前老庄主出事后，您对庄主避而不见，又是何故。”
上官泰冷笑一声：“你作为小辈如此质问长辈，陆逍就教的你如此傲慢无礼么。”
苏白唇角一勾，目光扫过上官泰，缓缓吐出一个字，“呵。”
你也算长辈？
上官泰脸色瞬间涨的通红：“你！”
“所以你今日上门便是想为当年之事报复么。”
苏白漠然地摇摇头：“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庄主并未怨过门主，又谈何报复，苏白今日前来只是想同上官门主打一个赌而已。”
上官泰神色一凛，“什么赌？”
苏白薄唇一抿，傲然之气迫人而来：“晚辈想同门主比上一场。”
“若门主赢，苏白要杀要剐任门主处置，若是晚辈侥幸赢了，整个万合门便要成为我逍遥山庄的第四堂。”
声音中暗蕴内力，震的四周松枝簌簌，雨水从叶上尽数掉落，怕是百里之外的人都能听见。
“你想同我比试？”上官泰仰天大笑，“苏小子，不要以为你孤身灭了严家便天下无敌，严松是废物，我上官泰可不是。”
上官泰身后的万合门人闻言也露出了鄙夷的笑容。
“结果如何，比一比便知道了。”苏白双手抱胸，目光淡然，像是面对着一个普通路人。
上官泰怒极反笑，身旁的弟子更是高声呼叱：“你这黄口小儿口出狂言，师父两年前功力突飞猛进，他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苏白声音骤冷：“上官门主功力多年没有长进，为何两年前突然突破，你我心知肚明。”
心中秘事被点破，上官泰顿时恼羞成怒，“我与你赌了！”
话音未落，已提剑刺来。
上官泰身材圆润，身形却很是敏捷，剑势更是大开大合凌厉无比，一剑刺来有如狂风大作，四周树枝剧烈摇摆。
“让我替陆大哥教训下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苏白眼中寒光闪过，从腰间抽出流光，灌入内力幻化成一淡金色长鞭，在日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众人不由惊呼一声，他们早已听闻逍遥山庄有两件秘宝，皆是由珍稀的天蚕丝制成，一件是天蚕甲，一件便是眼前的天蚕锦，因其质轻色透，光照在其上是何色便是何色，因此江湖人称其为流光。
“这流光竟然在你手上，可惜了，你还配不上它！”
话音未落，上官泰剑势已起，似有千军万马急速奔来，苏白瞬间内力大作，衣衫飞起，一股极强气势直冲云霄，霎时间飞鸟绝迹。
寒光闪烁，上官泰来势汹汹，苏白不退反攻，刹那间鞭影弥天，流光过处，整个万合门内的树叶尽数掉落，仿佛下了一整夜的暴雨。
众人一声惊呼，连忙后撤，生怕被两人内力波及。
苏白单足点地抢身攻去，流光更是乘势而上，长鞭掠出，众人只觉这蓝色身形说不出的飘逸好看，与其说是在生死相搏，更像是在翩然起舞。
众人正目摄神眩，不知今夕何夕，苏白飘然落地，傲然道：“上官门主，你败了。”
万合门内静的只有上官泰剧烈的喘息声。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怎么可能？！
这才刚开始打，就已分出胜负了？
其余门人面面相觑，欲上前一探究竟，却发现上官泰面色惨白，嘴角更是流下了一缕血丝，顿时惊呼道：“门主！”
若不是被上官泰举手制止，怕是要一拥而上将苏白拿下。
上官泰脸色惨然，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苏白虽然身法轻灵飘逸，可内力雄浑沉厚，像一堵棉花做的墙，无论他剑招如何变幻，所及之处却始终是软绵绵一片，无法寸进，格外憋屈。
对方不守只攻，一往无前，终究是他心中先生了怯意，胸口被流光的鞭梢狠狠击中，气血翻涌，差点站立不稳。
看着眼前毫发无伤脸色却比他更白的少年，一股巨大的悔意瞬间席卷了上官泰，倘若他方才不是生了怯意，而是多坚持哪怕半柱香，此时输的人就是苏白了。
上官泰捂着胸口，看着眼前一脸坚毅的少年，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有内伤？”
恍然想到前几日苏白才在严家经历了一场恶斗，此人内力、心计无一不精，他真的只有十七岁么。
苏白将流光一卷，缠回腰间，道：“此事不劳上官门主费心。”
上官泰试探道：“以你现在的状态，我万合门一个普通弟子都能轻易杀了你。”
“上官门主尽可一试。”
苏白长身玉立，眉眼淡然，如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傲视天地。
感受着门外越聚越多的纷杂气息，上官泰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声。
在天下英雄的面前，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当众毁诺，怔愣良久，心悦诚服地说道：“苏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功成算，当真是人中龙凤。”
说着神色一转，压低了声音：“不过据老夫所知，陆逍性情乖僻，对你更是动辄打骂，你又何必为他做到如此，方才你放弃防守，一昧进攻，根本就是在以命相搏！”
上官泰露出一抹笑意，提高了声音：“苏少侠不如来我万合门，我许你副门主之位，与老夫平起平坐，老夫也必会比陆逍待你好上千万倍。”